
「同題異寫 ‧ 兩種風景」作者團隊由七位背景不同的校友組成。專欄每期設一題目,由兩位作者各出機杼,自由發揮。七人輪流執筆,每次不同組合,期盼刷出寫作的新火花。

本期作者 楊思毅(17 /政治與行政學)
喺香港土生土長嘅複雜性創傷後壓力症候群(Complex PTSD)倖存者。二○一二年入新亞後,有幸結交到嚟自五湖四海嘅好朋友、職員同老師,令佢即使跌跌碰碰,都有人互相扶持。臨畢業前,由於一位好朋友自殺身亡,加上家庭同學校嘅童年創傷,令佢對心理、輔導學同情緒教育漸漸產生興趣,後來加入Teach For Hong Kong 喺基層小學教咗一年書,望到唔少學生同佢細個好似,因為屋企同學校冇教,所以唔識講自己感受,影響社交同學習。二○一八年,佢同另外兩位中大校友創立非牟利機構JUST FEEL 感講,希望喺香港學校同家庭推廣「善意溝通」同「社交情緒教育」,凡事「先處理心情,再處理事情」,令每個小朋友成長得更幸福。
當陳柏嘉跟我提議今次「同題異寫」以「大成若缺」為題,我立刻Google去了解是什麼意思,才了解原來是來自老子的《道德經》。原文為「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
中文水平一般的我,看到原文都不太明白,當然是繼續看解釋,看到第一句「大成若缺,其用不弊」的意思為「最圓滿的東西,好似有殘缺一樣,但它的作用永遠不會衰竭」,我便愛上了這句話。然後心中有個念頭——陳柏嘉果然是我的中文老師呀。對的,很神奇,陳柏嘉是我十一年前「大學中文」科的老師。
這幾年創業,我都經常陷入一種自我懷疑:自己的能力、表現,是否真的勝任現在的崗位、成就、頭銜?又或者,我也會懷疑,我的機構這幾年發展迅速,在教育界和社福界裏叫做小有名氣,不少人都非常欣賞我們,但我或者團隊成員不時都難以接受讚美,然後會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表裏如一,還是外強中乾、名不符實?
因為我比較擅長對外交際及公開演講,所以在外人眼中能力頗高。然而,我「自己知自己事」,或者與我有合作過的同事都明白,我也有所不足。但是因為我是年資較高的機構負責人(對,因為機構大部分同事都比我年輕,平均年齡為二十五歲左右),所以有同事會假設我是很厲害的。曾經有一個同事知道我在找前輩當我教練(coach)時,她就很詫異地問:「甚麼,原來你也需要指導(coaching)的?」我立刻回覆:「我當然需要,我有很多不足,也有迷失的時候,需要找人去指導我呢。」那次之後,我就想找機會與全體同事分享我這一方面的心聲。
上星期一,我終於在例會與團隊分享:雖然我是共同創辦人暨執行總監,又曾入選福布斯二○二三年度「亞洲三十位三十歲以下精英榜」(社會影響),但我同時亦是一位出身創傷家庭的複雜性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倖存者。一方面,我能夠自在、流利地向人匯報創業故事;另一方面我也缺乏很多基本的生活常識和工作技能。對於這些事實,我曾經不願意面對,只想逃避、否認、狡辯。經歷過一次又一次的錯誤,同事們分享憤怒、不滿、傷心、難過、失望後,我逐漸有勇氣去面對。我發現,為着我沒有真誠地面對自己,做一個負責人的機構負責人而為團隊帶來的苦難,我感到非常羞恥和內疚。我鼓起勇氣,向團隊道歉。
我也與團隊分享,既然我自知智商及能力不是特別高,為何機構可以走到今天?除了我和另外兩位共同創辦人的互補之餘,我認為過去幾年機構一直重視和推廣的「團隊心理安全感」是當中的關鍵。根據哈佛商學院教授艾米.愛德蒙森(Amy Edmondson)在《心理安全感的力量:別讓沉默扼殺了你和團隊的未來!》一書中分享的研究,團隊的學習能力與工作表現取決於團隊的心理安全感(team psychological safety)。她曾經招募了六百九十九人分組完成任務,發現即使組內有個人參加者智商高於平均值,如無以下兩項行為出現,該組的的「集體智慧」不會有顯著提升:
(1)平等的輪流對話分布(equality in distribution of conversational turn-taking)
(2)人際敏感度的平均值偏高(high social sensitivity)從對方的語氣、表情、身體語言等非語言的線索準確讀到情緒和思想。
我相信,因為我們團隊很重視「團隊心理安全感」,所以雖然我們很年輕,但我們能夠互相碰撞、協作、從互相坦誠分享意見中不斷自我修正,從而創造、提出到令不少學校願意採納的方案去推廣情緒教育。當然,說易做難——若果不是曹文傑博士(小曹)數年前仗義幫忙,受我邀請來機構內帶領「慶祝、哀悼與學習」活動,化解機構內的衝突,修補傷害、修復關係,我相信機構幾近不可能從當時的組織創傷中復原過來呢。所以,我也很想在此表達感激之情。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香港第一家致力非暴力溝通NPO的療傷與修復故事—JUST FEEL感講篇:【感講同理心機構文化計劃】[1]〉一文。
心理師胡嘉琪曾在其文章〈接納現實並擁抱力量 [2] 〉中分享「在辯證行為治療(DBT)裏面,有個重要的哲學是從東方禪學來的,就是如其所是的接納現實(accept reality as it is),而且是根本全然地接納(radical acceptance)。不管這現實是我們喜歡還是不喜歡,不管這現實對我們是有利還是不利,我們完全徹底地在當下對現實開放,即便是現實是痛苦的,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這苦痛。」
我認為這裏的思考與「大成若缺」有異曲同工之妙——說到底,我們是人,人無完人。只有當我們接納現實,承認自己殘缺時,我們才會轉化為「最圓滿的東西」,而這個「圓滿」並不是「完美」,而是「有殘缺才是圓滿」。寫到這裏,突然想起,其實也與新亞校訓「誠明」的意思非常相似——正如錢穆先生所言:「誠是德性行為方面的;明是知識了解方面的。誠是一項實事,一項真理;明是一番知識,一番了解。我們採用此兩字作校訓,正是我們一向所說,要把為學做人認為同屬一事的精神。」
話雖如此,直至這一刻,我不時仍然會因為我的自我(ego)而很難接納、承認自己的不足,不過當我有意識地一呼一吸,慢慢平復下來,回到此時此刻,我也逐漸更能坦然面對自己。我知道,復原的方向走對了,步伐也急不來,就容許自己慢慢走下去。謹在此感謝JUST FEEL感講團隊接納我這個有這麼多缺陷和不足的領袖,及恭賀滋養我成長的新亞書院七十五周年校慶。:)
( 文 / 楊思毅 )


本期作者 陳柏嘉(07 /中國語言及文學)
中文系畢業,現於自學中心供職。時常弄混主業與副業的先後次序。歡迎造訪個人網站「介立山房」:https://parkerchan.hk/( 好耐都唔更新……)
作者按:本篇為「與母同遊」第三篇,亦是終末一篇。此前篇章見本刊同專欄二○二二年三月號和五月號。
陽曆七月,學年歲杪,拖宕許久的鐸文不意竣工。本來與家母定好七月中下旬東洋之旅,神差鬼使,變成九月中旬神奈川祭典暨富士山中秋自駕遊。這次遠遊,也與預期頗異。
人言東洋祭典足觀,顯亦因時因事而異。若將是次遠遊分為前後兩段,鎌倉鶴岡八幡宮例大祭為前段重點。因已多次赴日,未嘗一與祭典;再則大祭末日為流鏑馬神事,胡服騎射,似有足觀,我又略涉射術,正欲一睹;三則有謂鐮倉之於東京可比長洲之於香港、淡水之於台北。若是屬實,則該地屬成熟旅遊區,既避東京大市之鋒,又免交通不便之虞。以上種種,似乎最宜攜母同遊。
結果幾天下來,深覺擇祭如擇術,「不可不慎」(《孟子.公孫丑上》)。鶴岡八幡宮例大祭前後三日,由首日「宵宮祭」起始,至第三日下午「流鏑馬神事」為全祭高潮。體驗所得,連串神事純屬神文之事。主祭從容徐步,輔祭執器隨從,三三兩兩,若無附帶演示,委實無一足觀。無怪乎連日神事,與會者寥寥。即以首日宵宮祭為例,全祭起首而社堪羅雀,與祭平民不過零星數十,且操外語者佔其泰半。若非早做功課,實易全然錯過。兩日下來,除次日神幸祭稍顯熱鬧,其餘莫不小貓三四隻。無以,遂將希望全託流鏑神馬,期能淺嚐東洋祭典盛會。
神事前夜,心血來潮上網核對詳情。亦因行前準備功課所示,盛大和式祭典除免費位置外,往往可獻金納座,故亦嘗試一尋。不意,Google首頁十條資料竟有數項直指流鏑馬神事取消。乍看尚且不信,誤當舊文。蓋自二○一九年至今,已因疫情取消四年神事,二○二三始復。資料指謂當日清晨練習,有騎手墮馬重傷,昏迷送院,宮方決定取消,言之鑿鑿。但家母與我傍晚六時許方離宮,全無異樣。若是中外祭典,如此重大決定(人皆知流鏑馬為例大祭重點),當即在場公示。再者,先不論祭典或神事如何,此君因準備神事而重傷昏迷,在情在理,合當公告慰問。甚或將神事本身轉為對傷者及家人慰問祝禱,亦屬理所應當。總之,事出突然,當時網上只得日語消息,幸(或不幸)我稍諳日文,至尋得NHK報道及八幡宮官方網站公告,方無法否認。
流鏑馬奔逸,故決定了斷鐮倉遊,提早取車開始富士之旅。自鐮倉西行,駕駛時間不出一個小時達箱根,再一小時臨河口湖。兩地既可近觀日本神山富士山,又是溫泉勝地,是以東京人到鐮倉或富士山腳小渡週末乃至即日來回者不少。不過,富士神山亦非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睇到、睇唔到,全係靠彩數。」即如長居東京者近水樓臺,若定意追迹山景,亦往往需依賴當日天氣預報決定是否起行。
若流鏑馬昭示旅程前段不如預期,風伯雨師則是旅程後段的守護神。
鐮倉直至箱根,素稱湘南勝地。唯獨臨近富士,勢必雲行雨施。遊箱根、河口湖,除富士山頂常隱雲後,其他一如行前功課。現代資訊發達,稍事搜索,基本必去景點乃至可見景色無一不在目前,只有天公心意無可臆度。雲霧繚繞,多見湖光,少見山色。總之,由抵京開始至河口湖首日,自覺不如人意。且因地處旅遊旺地,飲食種種亦無法與九州、四國等質樸卻怡人的菜餚相比。
是次行程,家母早言為中秋之旅。其實月上中天,本就一無特別,外國月亮亦不會更圓。本來打算中秋前後在湖區以富士為襯,仰觀明月,幾日下來,也因烏雲小雨而早早返宿休養。
原先規劃,旅程前段衝着流鏑馬而至,後段則為逆富士而來。逆富士是指富士山的湖面倒影,與湖上正富士相對,構成鏡像對照。旅程已過泰半。行前功課指示,在湖區期間擇日凌晨起床,試尋逆富士。連日陰雨不定,離湖歸京前夜查核日本氣象廳預告,機會仍只一半一半。至此方正式向母親表達因連日不順,欲一試尋覓逆富士,一了心願。

與好些朋友所歷大異,家母對整個旅程安排卻相當滿意,無論行程、飲食,無不合乎所望。也許她非規劃之人,而我則對各項細節瞭如指掌。「豈能盡如人意」,家母覺得不必勉強凌晨起床觀景。當日且需返京,需連續駕駛兩三小時,實不宜勞累。換言之,其實一路以來都只有我耿耿於懷,無法放開心胸迎接旅途一切。東坡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既是行人,則是暫居暫別,且行且止,自不必對路上任何物事掛懷。匆匆一別,萬事皆了,雁飛船過,不留痕迹。祭典神事與預期有差、飲食不過爾爾、富士山羞躲雲後,成敗得失,其實無妨心懷感恩去迎送外物,因為「外物不可必」。
幸而,所住地方推窗見山,而房間正對富士全景,故決定凌晨先稍事觀察再下最終決定。凌晨四時,我按計劃準時起床,一開窗簾,輕雲朗月。因中秋剛過,明月如明燈高懸,映照着猶抱琵琶的富士。氣象廳所言非虛,雲層不疏不密,仍不知能否看山。事已至此,仍攜家母駛向湖邊,尋覓逆富士。
靠近河口湖邊,晨光初露,便看到預期之中,卻遠比預想諧協的景色。富士山拔地而起,旁無副山故一枝獨秀。昔讀「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於此體味。晨輝漸現,朝陽熹光自富士山頂漸次下沉,由頂上平峰開始,一點一點燻得山色微泛赤紅。後來方知,約莫晚夏至初秋之間,富士無雪而沐晨光之中者稱為「赤富士」,亦見名聞天下的葛飾北齋「富嶽三十六景」(最聞世者即神奈川沖浪裏)。湖上淺淺微紋,逆富士一如預期與富士山呈一正一逆鏡像對映。附近幾無一人,又無車轔鳥囀,萬籟俱寂,眼前只餘正逆富士。我深刻覺得,若任何人觀此鏡像之景而不生平和、諧協、安寧之心,那他定必是無心之人,又或心胸徒盈惡念。

我倆在湖邊倚欄細看,臨湖望山尚不足一刻鐘,清風微揚,雖是極致輕柔,幾至無法感知,十數秒間,湖面竟縠紋大作,水鏡蒙塵,逆富士轉瞬消失。直至我倆離湖,不再復見逆富士。至此,亦印證行前功課所示:追迹逆富士需天意人事相合。先看天公打卦,再需凌晨就位,一旦遲延,地理知識指出陽光照射引來寒暑溫差,清風即成,鏡面不保。之後,駕車到其他幾個追逆富士名所,偶亦一見逆富士,終歸不如初臨湖畔優勝。然後,在湖邊某處,雖無明月來相照,亦將從香港帶來的中秋月餅分吃,權當追月過節。至此,旅程前段一切一切經歷,已如雲霧消散。接過半個月餅,富士山下,細味一路走來的成敗得失。
至此,本次東洋之旅定調:大成若缺。最圓滿者其實必帶殘缺。也許這亦是人間世任何親密關係的寫照。苟非有缺,無以大成;苟非大成,難容其缺。成與缺,兩兩對照,那令人愉悅的點點滴滴方顯其貴。試想,若無對照,人何能真正看到及體味物事的可貴及價值,進而珍惜所有?因其短暫,方知留戀;因其敗亡,方知盡美;因其有缺,方知圓滿。「惟靜默,生言語;惟黑暗,成光明;惟死亡,得再生。」一切都是生命當中極重要的組成部分——不是陪襯,而是陰陽太極的黑白兩面。生命一切殘缺便是完美本身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如此才明白:二○二二年三月號那篇〈裂紋〉,南宋官窯青瓷尊上的不是裂紋,而是胎痕,是與其成器之美同生共死的一部分,是它一切美學根基。裂紋異於裂痕,前者成其大美,後者破壞形體,兩者斷然不同。二○二二年五月號那篇〈接納〉,台東三仙台帶着怒濤,挾着吹渡太平洋東西兩岸的天風,力量深遂,內蘊宏大,濤聲洪洪,鼓動着燈塔頂峰的壯麗巍峩。富士河口湖則是無風成之,微風即毀,力量全在那平和之中、寧謐之內,深蘊富士山和諧之美。三仙台天風海濤之偉壯鴻烈,與鏡像富士之和諧悅色對照,陰陽太極,生生不息。
以上兩文,與本文恰恰形成圓環兩端對比。那對比如此清晰,亦恰是至理:若無裂紋,成器不成其美;若非敗績,成事不顯其善;若缺所憾,成務不彰其貴。兩兩對照,方是陰陽太極。有正即有逆,有成即有毀,如此便是陰陽對轉、成敗並濟的人生。三篇小文,均以家母同遊為發端。至此,三部曲收結。
殘缺便是完美;殘缺才算完美。
(文/陳柏嘉)
️注釋
[1] 香港第一家致力非暴力溝通NPO 的療傷與修復故事—JUST FEEL感講篇:【感講同理心機構
文化計劃】—JUST FEEL 感講,https://www.justfeel.hk/post/香港第一家致力非暴力溝通npo的療傷與修復故事-just-feel-感講篇-【感講同理心機構文化計劃】,二〇二四年十二月五日讀取。
[2] 胡嘉琪: 接納現實並擁抱力量,Peace Body Mind, 二〇一五年六月二十一日,https://peacebodymind.net/2015/06/21/接納現實並擁抱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