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題異寫 ‧ 兩種風景」作者團隊由五位背景不同的校友組成。專欄每期設一題目,由兩位作者各出機杼,自由發揮。五人輪流執筆,每次不同組合,期盼刷出寫作的新火花。

本期作者 陳柏嘉(07 /中國語言及文學)
中文系畢業,現於自學中心供職。時常弄混主業與副業的先後次序。歡迎造訪個人網站「介立山房」:https://parkerchan.hk/( 好耐都唔更新……)
(本篇為〈意大利世界遺產遊迹〉第四篇。首三篇見本刊同專欄二〇二三年九月號、十二月號及二〇二四年三月號)
羅馬西北駕車距離約莫一小時開外,有一名為「Monterozzinecropolis 」的世界文化遺產墓園。[1] 考其字源,necropolis 出自古希臘文 νεκρόπολις,意即「死者之城」。[2] 該園代表早已失落的伊特拉斯坎文明(Etruscan civilisation)。若非出土文物有徵,只能金劍沉埋,安躺歷史河床。
我常稱自己的研究興趣在古代,只研究死者,不研究活人。因我跟活人相處總生問題,而死者則以其文藝遺迹向我敞開心扉。他們是最佳朋友。因為他們不撒謊、不欺瞞、不背叛。每件遺物、每道陳述,就是他們的所有證詞。因此,平素雖連鬼片也不敢觀,但就精神層面而言,這是趟準備充足的死者之旅。就讓我遨遊墓穴,闖進這亡者天地;或說,容讓他們參與我的世界。
可幸因保育之故,一如其他出土墓葬,園中所有可移文物並屍首已异送博物館,只餘處處大小不一的石砌墓室及內裏精美壁畫。石墓雖空,石室次列有則,自成邏輯,室間如見街衢,真箇死者之城。前文述及,意國公共交通充滿個性,外人不易參與。或因如此,墓園雖獲世界遺產大名加持,卻人迹罕見。四周墓影處處,靜謐如斯,洞中傳來自然低沉的嗚嗚響聲。雖云盛暑烈日,卻頗覺心寒。步人墓室,洞中寒氣沁人,死者就如咫尺之遙,令人既寒且慄。拿着手電筒,戰戰兢兢勇闖一個又一個墓室。偶遇一兩遊人,相視微笑,這些闖進亡者天地的不速之客竟互相鼓勵。正是陽間迷途客,誤入陰曹地府來。
️ 綜觀中國古代墓葬,常言「視死如視生」,卻不曾為他 (它)們建造過一個真正的、可供憩遊的城池。在這死者之城,可見這些石室主人生時組成鄉落;死後,照樣在石室中、墓棺內連結。那些曾在地上呼風喚雨的大人物,那些曾在平凡無奇的小村落裏生活起居、邂逅偶遇、相愛相親,最後相擁入眠,生則同会、死亦同穴的小人物,至此同歸於一,供公眾瞻仰。也許這也是命運擺弄。生時風光,死後當然亦有反映:偌大石室、精緻壁畫、華美隨葬品,都是社經地位的最佳證詞。但在這小城遊走一遭,細意反思,所謂尊卑之別,相隔千年,莫不如流水東逝。
說起意國墓葬,值得一提在西西里巴勒摩(Palermo)的地下基穴 Catacombe dei Cappuccini,那處跟死者之城可堪對照。那是個「展覽場」,沒有石砌墓葬,只有一副又一副真真實實、衣飾齊整的骸骨在你眼前懸吊。一排又一排,在牆上列席致意。因缺乏肌肉,是故個個面容相若,一如木人巷。管你王侯將相、位居方面,死後,誰的結局也一樣。古人說「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在兩墓遊走,與骸骨、死者之城對視相觀,再反躬自省,也許很難再有比這更真切貼身的死亡體會。
看透死亡,正是「平常心」的理論基礎。「君子不憂不懼」,[3] 指的並非外物無所威脅,或單指「内心強大」(如此多是不知天高地厚而矣),而是真切認識世情是故不憂不懼。 故此,不憂不懼不再如字面所示,單純指向精神高雅,而是背後有堅實理智依據。常言死亡經歷會改變人生,確焉。在這兩處墓地,生者與死者共處一室,彼此相對直視。在死者之城,一個個空虛石室象徵另一世界的繁華豐盛;在地下墓穴,骸骨如在招手,而一個又一個空洞無物的眼窩目光犀利,看透每個過路人。 知其死之不可免及不可別,便不再為未知所困宥,即可活在當下,不為無端憂思所困。因生命中最大謎團 — 死亡已在眼前呈示。
知其死之不可免及不可別,活在當下,或亦指向醉生夢死的享樂主義。但細心思考:放縱情慾果真快樂如斯?處平常心,應可將人從競爭、外物、現世、成功等諸種看似美好卻導人向苦的物事解放出來。把眼光放寬大一點:非因死之不可免,故把握眼前享樂;而是退後一步,把眼光遍布現世。一時得失、成敗、榮辱,死後又有何別?一時成敗,最後不過煙銷。當不再為一時成敗所囿,一時失敗便不再能干擾我,甚至一時成功亦無法使我動心。因為死後一切煙銷,誰️人無別。生命不再為追求成敗而活,而是為追逐意義而活。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指的是為事一任自然,依道而行,不追求外物、不為外物所動。由此,可臻最大平常心。一心追求平常心者,絕然無法平常,倒是眼光放遠至死亡,知死方知生。當獲悉死亡密鑰,便洞察生命奧秘。生時儘可努力奮鬥,不負一生,但不需再為任何成敗得失所困囿、所自縛。不管如何、不管何種境況,皆能自在自得,不為外物所擾,真正做到莊生所言「櫻寧」,外與萬物同櫻,內心一燈獨寧。由此,亦足以使自己由諸苦解脫,可為當下而愉悅,為奮進而快樂。
一處白日天光,一處地底滲涼,死者之城與地下墓穴,兩者雖云對照,所帶來感受卻連成一體,不可分割。在兩處行走期間,我不曾忘卻遊客身分,乃是漸漸褪去這「闖入者」標籤,把身上的現代與偽裝一一拆卸,與亡者裸裎相見。在這亡者天地,與他門融和為一,真正復和。我就是他們,他們就是我們,我們已經是他們。走過一個個墓室,直面一副副骸骨,所謂的「你們」、「我們」之別,可能並無字面所言那麼明顯。惟其知此,我們便能超然物外,不為物傾側。 他們仍處物質世界,卻已超越物質世界限制、掙脫外物枷鎖。他們遺下痕迹,只為向我們說句最後的話:「我們曾經是你們;你們將會是我們」(What you are now, we once were; what we are now, you shall be ) [4] 。
( 文 / 陳柏嘉 )

本期作者王昱珊(18/藝術)
於日常之間翻來覆去。主修藝術,副修中國語言及文學,畢業後與友人合租城內小小空間,延續創作壽命。喜歡窺探他人(包括自己)的生活,從中探索人的處境狀態、精神情緒和關係距離。以觀人的方式觀世界。
汗流浹背的少年,決定結隊徒步走上山頭,邁步走到最高處,看最廣闊的風景。
(那時的天氣比現在還要炎熱,但那時的汗水冒得直截了當,如今也都鬱藏在皮肉之下。風景仍在,只是多建了幾處建築工程棚架,能預視到這山和那山也將被建成的高樓遮蔽。 )
走到最高處一端,汗衫都要濕透了,展開雙臂迎接日曬的赤熱,陽光包覆身體,迫使體內的汗水湧流出來再滑落皮膚,血液循環,生生不息,燃點起對生命的熱切期盼。對於下山以後要如何再邁步,開始有了清晰的藍圖。
(侷促的日照時分佔據了全年的大部分時間,低氣壓使得呼吸都僅局限於鼻腔而未有帶動氧氣走至肺部,透不過氣成了常態。而甚麼是該作之事,早就拋諸腦後,甚至成了抽象的概念,連想像都變得困難起來。)
這盡是些沒有牽掛的日子。時間在此可以毫不浪費地任意疑止,停駐腳步看每一根草木,或在草坪上漫步,或躺下,凝望上空那些來來去去的雲、烏兒與飛機,思緒可以隨意牽動至任何一方。
(缺乏修葺的野草長得幾乎及膝,破爛的枯枝四散,樹木仍然努力地生長,與鄰近的木交纏。天空如蓋了一重模糊的暗沉濾鏡,雲、烏兒與飛機的輪依舊來來去去,只是削去了清晰的輪郭。)
天色暈染了一抹粉紅,樹的色調褪去,只剩下黑色的團塊,滲透路燈的光影。仍然躺着的身子也不覺僵硬,反而更加輕盈,雙目更加透澈,等待着下一顆流星劃過。
(輕盈只存在於即將人夢的某些幸運瞬間,透澈只伴隨着冷眼旁觀,任流星在頭頂劃過無數遍,繁忙而刺眼的街燈總會掩蓋了祈願的欲望。)
氣息潮濕,蘊藏了活躍的荷爾蒙,肩膀與手指輕觸所產生的輕微電擊,激活了臉蛋的緋紅與心臟的跳動。她牽着他牽着你率着他牽着她牽着他牽着我,在嬉鬧與吶喊、尖叫與嚎哭之間,激昂而放肆地表述着。
(潮濕就只是潮濕,絕緣的觸感將各人的距離拉遠再拉遠。你們都成為了別人的故人,而你的故人與她的故人是同一人,不過你們都不再在意了。)
出走遠行的日子,少年們背起大背包,赤腳走訪世界的不同領域,尋找異國之間的邊界,嚐別國的奇珍異吃,訪一個陌生的文明國度。澄明的眼睛所能觀看的,都印記在腦海之中。出走後又回來,回到大夥的寢室圍成一個圈,將他國的故事連同自己的經歷娓娓道來。
(腳步介乎於飄浮與輕浮之間,拖一個行李箱,挽一個手提袋,抱一個頸枕頭,戴一塊看時間用的錶,大概都旨在追趕時間。追趕日照、追趕黎明、追趕下一班火車,追趕走紅了的景點,終於排出了一身汗,又迅速被室内的寒冷空調揮發掉。出走後又回來,回到自己的寢室倒頭就睡。)
在某些日子的夜裏,少年們依然頂着一身汗流浹背,結伴走到城市裏的這些角落和那些角落,席地而坐,在路燈之下說天地、說意識、說看過的流星、說想像過的共同體。說着說着,少年們便拿出五顏六色的繩子,你接過來我駁過去,一起編織出眾人的夢。
(燈都熄滅了,黑夜只會更黑。曾經那些夢的繩子都鬆脫了,散落在這些角落和那些角落,無人再願意撿拾。)
那些時候,少年無懼日曬雨淋,只管在城裏的不同角落找到容身之處。紅的綠的黑的白的多麼顯而易見,質疑眼前這些曾經的少年,怎麼甘願用半透的紗布覆蓋眼簾,從此帶着濾鏡去看色彩看輪廓,卻看不出個未來。
(從某個年歲開始,看待所有事情都選擇一知半解:一個圓形是圓的就好,一片藍似是藍就可以,反正,明明白白的認知會掀起更多的不明不白。)
仍然是個酷熱的大白天。
(曾經結隊的少年,早已朝往各自的方向離散。)
( 文/王昱珊 )
️注釋
[1] 聯合國教育、科學及文化組織(UNESCO)官方條目:https://whc.unesco.org/en/list/1158/ 。
[2] 筆者曾幾番猶豫該譯為「逝者」、「亡者」,還是「死者」。個人語感判斷如下:「逝者」泛指遠去者,如孔聖「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着重「遠去」;「亡者」可指亡靈、死去的人,着重「死亡狀態」;拙文以「死者」為最近譯,因其指亡者屍身、骸骨等實體,乃指其人(者)身上帶着死亡(死)狀態,着重「屍首」。一般而言,筆者不同意此種刻意強分近義(乃至同義)詞之舉,但通常這種討論都很有意思。
[3] 原話是聖人之言,語境迥異,筆者借題發揮。
[4] 羅馬 Capuchin Crypt 墓內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