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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terogeneity in a Single Theme — What If

「同題異寫 ‧ 兩種風景」作者團隊由七位背景不同的校友組成。專欄每期設一題目,由兩位作者各出機杼,自由發揮。七人輪流執筆,每次不同組合,期盼刷出寫作的新火花。

本期作者鍾幸儒(17 /英文)

主修英文,副修中國語言及文學,志文樓舊宿生(曾暑宿紫霞樓一次!),最懷念從校園各處蕩回新亞,常在天人合一亭或新亞貓貓住處流連一番才捨得回去。

天泛起魚肚白,他徹夜未眠。

他平躺在床上,張眼看着天花,未必是凝望漆黑。房中細微的光源,或電腦的開關掣,或門外抽濕機的燈掣,從下而上遊走,眼睛久久張開,瞳孔睜大,就能借光看出天花的模樣。

萬一你是個好人。

鬧鐘滴答重複不見得煩心。空氣完全寂靜時,會聽到死寂時獨有的吱吱嗡嗡聲。那種連綿得沒有節奏又響亮得貫徹耳蝸的吱吱嗡嗡,時刻提醒他清醒未能入眠。

萬一你是個好人。

側躺,他感受耳背貼着枕頭套的質感,清醒的時候耳背很快便會感到麻痺,麻麻熱熱,就轉過身來躺另一邊。麻麻熱熱。再重複。

萬一你是個好人。

失眠辛苦的是無所為。而無所為辛苦的是腦中胡思亂想軌道的無限延伸。

他要中斷這些出軌的思緒。

起來,梳洗,到廚房倒杯暖水,喝下,水流沿食道喚醒他的知覺,滋養他的胃。

是的,他還活着。

他還活着。

不在的是你,不是他。

被整理的物品屬於你,不屬於他。

防風火機,螢光橙,一個,桃紅,一個,螢光綠,一個,紫色,一個,粉紅色,一個。
普通火機,螢光黃,一個,蔚藍,一個。
入氣罐,三個。
他不明白為甚麼有三個入氣罐還要花錢買多餘的火機?為甚麼吸煙如此重要?

純萬,十枝。包住煙枝的鋁箔紙前方那塊如常被你撕掉,只剩後面的那塊。他不知道如何為你保留好煙味。如何為你保持好濕度。但為甚麼要幫你保管好?你會回來嗎?會嗎?

盛夏八月到街場打完籃球,吃過炸脾宵夜,青春的多巴胺隨着大動脈灌注到身體每個細胞,歡快。大汗淋漓回來只想洗澡倒頭就睡。他嗅到他的浴巾,通常就會想和你開戰。浴巾衣物臉巾都仍掛在浴室,你卻只顧抽煙,不顧熏到所有人的衣物。每當他想開戰,她就會衝過來遞上滿有洗衣粉香氣的浴巾。他就會不忍,忍下怒火。

印刷色彩已被磨得發白的圓膠扇,上面依稀看到紅色的「DAB」[1] 和藍色圖案,一把。曾經他看到就想丟掉,現在卻發現怎麼也捨不得。這是牛仔褲、水瓶外,每天陪你上班唯一剩下的憑證,你曾為他奮鬥,也曾為她堅持的憑證。

有嗎?真的有嗎?真的曾經有為他奮鬥為她堅持嗎?他想起中學下課踏單車送外賣到天黑的汗水。有嗎?

孖蒸,一打又三枝。

偶爾打掃角落會掃出一個金色金屬瓶蓋,每見一次他發一次脾氣,質問你是否又重蹈覆轍。你也不答話,茫然,看着空氣出神,從褲中抽出另一瓶,舉起,準備張口喝。他輕易搶過,丟到同層垃圾房,確保有打碎,嘭門。

自中學他沒再用及後你每天帶上班帶到外的Nikko腰包,一個。
紙巾,用過皺成一團,一張。
沒氣的打火機,一個。
純萬,只剩紙盒一個。
二元硬幣,一個。

「我乜都唔識,但係半夜敲門也不驚好緊要囉。」「即係點啊?」「即係要做個好人囉,先生無教你要做個好人咩?」

欠單。他和她的地址,一張。
你母親的地址,一張。
你工作的地址,一張。

是嗎?半夜敲門也不驚很重要嗎?是他不驚還是你不驚?你不驚換他驚嗎?換她驚嗎?

他想起某個踏單車趕緊在黃燈前左轉的瞬間, Sony Ericsson(手提電話)的震動。她說工作完再待個三小時再回來,他不解,追問,她執意為之,聲音顫抖,但堅執。茶餐廳十點如常關門,他在公園待夠兩個半小時,回去,紅色一片,她啜泣着在擦。

他想起面試後失落的傍晚,才剛在沙發坐下,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開門啊,我知你哋喺裏面㗎,開門,開門啊。」那次面試後的失落伴隨靜默而漆黑的三小時。他擁着她,她如常的啜泣發抖,他也只能擁着她。

他想起自小習慣固網電話和門鈴都是靜音。有次在朋友的地方聽到門鈴響起兩次,他整個人立起快跑衝去燈掣位置再舉起手想關掉,驟然立住,停手。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坐下,「披薩到喇!」Pepperoni 只有那次僵硬而無味。

「祝君安好」牌毛巾,一條。
「祝君早安」牌毛巾,三條。
因為「祝君早安」牌才被允許,毛巾前後都要有「祝君早安」字樣才可送進。
那次他匆忙沒看清楚,拿了「安好」就付錢,結果「安好」一直原封不動放在「早安」下面。

金魚,白色飯碗中,三尾。
數天奔走醫院,他忙中不忘撒下糧粉,快速換碗,再換水。這個魚肚白的清晨,金魚都睜開眼,不動,頭貼頭尾貼尾並排着,在沉睡。

去年年廿八,樓下商場的零食舖如常端出吹氣水池,二十數尾金魚不知道是被氣泡催趕還是真有活力,搖頭擺尾暢快游動。紙網是童年捉不住的快樂。你不知道是碰巧心情愉悅還是聽到他心中的念想,興高采烈提出撈撈看。三人一人一紙網,各撈得一,他記得她眼中綻放開的魚尾紋。

魚竿、魚網、捲線器、釣線、魚鉤、配重,各一,只差魚餌。他想起每次在電梯遇到樓上的老太太鄰居,她都會鉅細無遺地告訴他你這幾個星期打撈到多少條非洲鯽,又會送多少條給她,送多少條給其他人,再把其餘放生。他每次都很怕這段從二十九樓到地下的電梯旅程,其實也不過兩分鐘的時間,他恨不得把魚竿、魚網都丟掉,他不想知道。

自中學他沒再用及後你用的 Mastermind 長款銀包,一個。
一百元紙幣,兩張。
十元紙幣,一張。
百佳收據,一張。
工作證,披口膠紙揚起半面,一張。
身分證,一張。三人合照,一張。

他收好放在透明膠箱,放入防潮珠,防入吸濕寶,放入防蟲包,只怕萬一。

( 文 / 鍾幸儒 )

本期作者 楊思毅(17 /政治與行政學)

喺香港土生土長嘅複雜性創傷後壓力症候群(Complex PTSD)倖存者。二○一二年入新亞後,有幸結交到嚟自五湖四海嘅好朋友、職員同老師,令佢即使跌跌碰碰,都有人互相扶持。臨畢業前,由於一位好朋友自殺身亡,加上家庭同學校嘅童年創傷,令佢對心理、輔導學同情緒教育漸漸產生興趣,後來加入Teach For Hong Kong 喺基層小學教咗一年書,望到唔少學生同佢細個好似,因為屋企同學校冇教,所以唔識講自己感受,影響社交同學習。二○一八年,佢同另外兩位中大校友創立非牟利機構JUST FEEL 感講,希望喺香港學校同家庭推廣「善意溝通」同「社交情緒教育」,凡事「先處理心情,再處理事情」,令每個小朋友成長得更幸福。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我經常關閉的心門便打開了一點。林家謙柔和的唱腔,配上黃偉文的歌詞、動人的旋律,特別的大提琴演奏,使我硬朗的心逐漸變得柔軟。這首歌在我的腦海、心中立刻佔了一個特別的位置。不過,我一開始都未能理解、解釋到為何這首歌對我來說如此特別。直至我要想像新亞書院雙週會分享的主題時,我想起這首歌並提議以此為題,讓我更深入地去覺察,我聽到這首歌時,我有甚麼感受和需要呢?

我感到很釋懷。聽着聽着,我覺得埋藏我心底多年的經歷,好像在短短三分鐘被說穿了。我深深地被理解、被接納——於是,我便忽發奇想:我要用這首歌,串連我在新亞書院雙週會的分享,好讓學生可以更真實、親近地理解我的心聲。老實說,我提議這個主題之前,也擔心院方會感到不解、不適,幸好書院都很信任我,沒有深究、過問我的分享內容,容許我自主地與學生分享。

於二○二四年十一月,我回到邵逸夫堂與逾千位學生分享「萬一你是個好人」。我首先分享,我十年前也是坐在台下的學生,所以我很理解不是每一個人都很想出席雙週會分享,畢竟每一個人的興趣都不同,人的狀態也有變化,不是每時每刻都適合、想聽人分享。所以我邀請同學嘗試先聆聽五分鐘,若然五分鐘後覺得沒有興趣聽下去,想休息、玩手機、做自己的事情,我是理解而接納的,同時請同學不要交談,因為會阻礙了其他想聽的同學。然後,我便播放林家謙的歌作開首,然後以整首歌串連我的分享:

投緣便約會/
交際也很正常/
然而別交心 心會傷/
和同事晚飯 有下場/
我笑着退場/
唱K都一個回家唱

[1]

曾經,我好想與人做朋友,與人靠近。然而,我也試過交心後被背叛、受傷,從此不敢再與人靠近。起初,我並不知道自己處於這個狀態,以為自己只是很酷,類似是「小學雞」那一種「依家係我唔同你玩,唔係你唔同我玩呀!」是我排擠其他人,不是其他人排擠我,哈哈。

朋友像你 朦朧已甚美 不必太親近/
朋友像我 如城府太深是怕又淪陷/
自他背叛 我便吝嗇信任/
僅有的知己 亦禁止走太近/
自他背叛 我便吝嗇信任/
給割走的心 哪天方可再生

[2]

即使我與人表面談笑風生,但其實我隱藏了我真實的那一面,不敢表達,害怕被否定。我逐漸發現,原來我不是「很酷」,我是「吝嗇信任」,因為我的心被割走了。我拒絕接觸自己受傷的心,也自然無法與人靠近。

朋友像你 仍然愛護我 本應我福份/
無理像我 為何他錯的 找他人洩憤/
萬一你最後是個好人/
你的好 會否今生更暗
[3]

直至我於二○一三年底,在新亞書院遇上張肇庭,後來我們更一同組成新亞書院學生會內閣參與,成為第五十一屆幹事會。本來,我也因為過去的經歷,拒絕向他展現真心,但後來發現,我好像把其他人的錯「找他人洩憤」——他是多麼特別、真摯的人,「萬一他最後是個好人/婉拒他的好/會否今生更暗」我不知不覺地願意和他靠近,付出我的真心,願意展現我的真誠和脆弱,不在停留在表面的談笑風生、噓寒問暖。關於我和他的故事,我過去在新亞生活書寫過幾次,在此不贅。[4]

投緣便約會/
不要再三怯場/
還能動真心 先會傷/
和誰漸變熟 變好友/
我怕但我想/
情願賭輸再來休養/
萬中之一 盼能遇上

[5]

可惜,在二○一六年九月,他自殺身亡。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法消化自己面對這件事的感受,又變回本來那個關上心門,不願與人靠近的我。在多次喝醉後,邊哭邊嘔得死去活來後,我終於鼓起勇氣向專業人士求助,面對自己的傷痛,學習與自己的傷痛並存。我和其他張肇庭的好友,在二○二○年起每年聚在一起去追悼他,感恩生命中與他相遇。我的好友,中大校友葉嘉麟更拍了一條紀錄片,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見文末。[6] 療癒了好一段時間後,我逐漸願意重新打開我的心 ——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讓我選擇多一次,我也會選擇與他相遇,而我此刻也願意和其他人真誠地相識相交,因為「

和誰漸變熟 變好友 我怕但我想/
情願賭輸再來休養/
萬中之一 盼能遇上

」。😉

我特別想欣賞在座談會交流時段,有同學發問時說不想說自己的名字,書院輔導長張錦少教授欣然接納,沒有強逼學生要分享名字。我也特別感謝陳新安院長,及二○一四至二○一六年時任輔導長葉雲艷教授特意回來聽我分享,葉教授更穿上我在學時參加的YUNA交流團T恤,上面印有我的名字呢!

左起:輔導長張錦少教授、院長陳新安教授、楊思毅(筆者)及前輔導長葉雲艷教授

我深信,我是在新亞書院成長那五年,受眾職員和師長的教誨、支持,及這土地上一花一草的滋養,成就今天的自己。我也很感恩自己的故事可以鼓勵到同學去面對自己多一點:因為輔導長在台上呼籲有需要求助的同學,可以致電書院的求助熱線。輔導長後來和我分享,有同學在座談會後真的致電熱線求助。

最後,在此分享我在雙週會上和張肇庭的合唱。能夠把他的歌聲帶去邵逸夫堂與新亞書院的師弟妹交流,使我真的自豪和釋懷呢!有興趣聽歌的朋友,可以掃瞄文末二維碼收聽呢。[7] 😊

(文 / 楊思毅 )

注釋

[1] 林家謙作曲,黃偉文填詞,《萬一你是個好人》歌詞節錄,收錄於《ISFP》,二○二四。

[2] 同上

[3] 同上

[5] 同上

[4] 詳見:楊思毅〈我的新亞歲月側記我永遠的秘書長 —— 張肇庭〉,載於《新亞生活》月刊第四十七卷第四期(二○一九年十二月),https://online.fliphtml5.com/xhegu/ncfv/#p=34

[6] 葉嘉麟,《廿二》,「新導演計劃」EP05,https://youtu.be/OQmEhJ66P4o?si=QtLmCgy9X48RU-o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