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lter
Filter
Heterogeneity in a Single Theme — Dance

「同題異寫 ‧ 兩種風景」作者團隊由七位背景不同的校友組成。專欄每期設一題目,由兩位作者各出機杼,自由發揮。七人輪流執筆,每次不同組合,期盼刷出寫作的新火花。

本期作者吳政怡(16 /中文)

曾任記者、中學教師。現為無業遊民,休養生息中。最近不是在旅行, 就是在規劃旅行。喜歡學習木工、瑜伽、舞蹈,讓自己全神貫注,感受世界靜止的瞬間。

收到這期「同題異寫」題目的建議時,我剛好在芭蕾舞課後回家的車程上。

汗水揮發後,在皮膚輕微黏答、毛孔擴張紓緩、肌肉緊實痠痛的舒爽感中,人也自然寬容平和;對於向來很介意在詞語中無故加上一點、令人聯想起樓盤名稱般的標題,不欲多加論辯。

反正就寫寫個人的習舞經歷吧。

和很多受童話故事荼毒的天真爛漫小女生不同,我不是因為貪慕穿上紗裙飾演公主才開始跳芭蕾舞的。

只是因為被父母斷定為「過度活躍」的「男仔頭」,想我「像一個女孩子」,就被送到芭蕾舞班去。這招的確奏效,自此我不再經常從飯桌跳到地上——雖然仍會不時拿起藤條模仿武俠劇中的演員揮劍。後來才知道,母親本來並沒有那麼囿於「性別定型」,曾提議讓我學跆拳道,反正能發洩過剩的精力就好,卻遭父親強烈反對,最後走上學芭蕾舞這條愉快又痛苦的不歸路。

愉快來自美。長相平凡的女孩子,穿上緊身衣和紗裙、束起高髻、挺直腰背,在舞蹈室的射燈下擺好舞姿,就像中了魔法般突然美麗起來。從來不多照鏡子、有時連頭髮也忘記梳整的我,唯獨在舞蹈室的全身鏡前,會抬起頭仔細端詳自己。下課後,鬆開發髻套上便服,變回車廂人群中的其中一個,不知有沒有人留意到捲曲的頭髮和褲腳下露出的粉紅色絲襪,發現我曾經美麗的身分。

異於情動於衷而發的手舞足蹈,芭蕾舞的美建基在規範的舞步,每一個動作都有其名稱和標準,細緻如手腳的擺位都各有專屬名字和準繩角度。例如最基本的起始手位「bras bas」,已有如此嚴格要求——雙手垂下,手臂微曲,手掌位置大約在髖關節前,掌心向上,兩手中指指尖對齊,中間相隔大約五厘米。這是所有舞步開始前的準備位置,掌握到準則後,一理通百理明,再學習以此基礎延伸的其他手位,才較易營造修長優美的線條。

後來我也接觸過中國舞、現代舞、肚皮舞、拉丁舞等,就是未遇到像芭蕾舞那麼令我着迷的舞蹈。着迷到,即使自中學畢業後暫停了十年,到將近三十歲之齡還重拾這個興趣。新相識的朋友知道我學芭蕾,很多都跟我說:「我小時候也學過,但太辛苦,所以放棄了。」

辛苦中包含切切實實的痛。芭蕾舞老師有層出不窮的手法推進學生的柔軟度極限。拉大字馬要面向牆壁坐下、雙腿打開,被老師從後推向牆壁;拉一字馬就在腳腕下放瑜伽磚,利用地心吸力使臀部下墜。然而,拉筋的痛只是小菜。最痛的一次,要數到穿足尖鞋跳舞途中,腳趾的皮被磨破了,每一次站上腳尖,腳趾都會觸碰到堅硬的鞋頭,隨着舞步變化來回廝磨,第一次體驗到何謂「痛到飆眼水」,脫鞋後只見半塊指甲般大的腳皮掀起,暴露出粉嫩的肉。想來難怪每回抽血或打針,我都面不改容,獲護士驚訝地稱讚我的忍痛能力。

為了舞姿優美,柔軟度要高以外,身形也必須保持纖瘦輕盈。女生開始發育後身形漸變圓潤,當年老師每堂都要我們上磅記錄體重,若長胖了就被揶揄「胖得跳不動了」,幾近不人道。炸雞、零食、汽水等致肥物通通都要戒掉,幸好我不算饞,不然人生少了樂趣。

又不是要成為專業舞者,為何這麼痛苦還要堅持呢?每逢音樂響起,聽到親切的舞步名稱,就不假思索地跟隨熟悉的規律起舞,進入心流,暫時忘記煩憂,彷彿參與某種自我陶醉的宗教儀式。就算世界無童話,我不是公主,也可以在苦中得樂。

( 文 / 吳政怡 )

本期作者 陳柏嘉(07 /中國語言及文學)

中文系畢業,現於自學中心供職。時常弄混主業與副業的先後次序。歡迎造訪個人網站「介立山房」:https://parkerchan.hk/( 好耐都唔更新……)

這是個與中大約略相關的故事,兩位主角卻與中大無關。因緣際會,我至今只見過其中一人O,另一方E只在文字、短訊中見過,甚至不曾見過照片,不識其面。

一切我都只從O所聽聞。我與O在英國相識,我倆都在COVID前一年赴英就學,是以當他告訴我這段經歷時,他與E在港相識已有相當日子,相隔異地亦已一段時間。認識O以來,都只在不同活動中偶爾見面。我倆都是隨遇而安者,甚少特別約見。那次是學期初、耶誕前一個月,牛津素稱「Oxmas」的時間,O發來短訊說見個面。結果,便成就了那次飯聚。

O是數理高才,跳級並獲全額獎學金來英升讀本科。我則是垂垂老矣的文組小兒,與O的唯一共通點恐怕只有出身而矣。但亦因如此,雖有年齡差異,我倆思想卻較近。或許出身經歷比所修專業更容易模造人的思想維度。就我多年觀察,高等教育界尤其世界級學校看似高張人人平等,實則無異世間萬物,即天人之際,天實為之。單就本科國際生而言,真正素樸家庭出身、少有祖上福蔭者寥若晨星。O素來思想獨立,不待旁人意見,只想找位思想接近者訴訴近況,整理思緒。

O與E都是高才者,各自獲選代表學校出賽,那是他們算力盡展的高光時刻。若非家庭緣故或別具才能,以中學生身分踏足大學校園者究竟不多。O與E都來自普通不過的尋常百姓家。在暑假的炎熱空氣中、湖光山色裏,O與E偶遇、相知,然後在幾個黃昏時份一起踏着餘暉,乘坐東鐵歸家。也許上天恩賜某種天賦,便要在其他地方連本帶利收回。他們當時年方一十六七,文字溝通往卻極盡簡潔,不似尋常少年。那對於親密關係的自我懷疑、謹小慎微、珍而重之,卻使他倆成為對鏡自照的一對。我在英國牛津希臘菜館,讀着來自故鄉香港的短訊文字。遠觀這對「親朋密友」,幾乎以文字道盡了表白之外的一切說話。

也許,缺乏自信與感情脆弱的一對,注定要承受來自天地不仁的災劫磨難。但天地不仁畢竟仍是外物,最大的磨難來自他們自身。我發現,為着不讓想像中的對方受傷,O與E寧可自退一步,拒而不愛。他倆何等小心翼翼,便是對對方何等重視、何等珍而重之。每有朋友跟我訴說情感掙扎,最教旁觀者痛苦的往往不是兩相交煎,而是兩相後退。前者或許會帶來毀滅後果,卻也有無限可能;後者卻多數只餘一種結局,莫之振救。

相較於O,E顯然更擅以文字達美,卻也更內斂深沉。在他們相遇後那每季一次、如筆友般的聯繫中(我以為他們才是秦漢古人!),沒有半句稍近於愛、喜歡、感覺之類的俗筆直言,只有秉筆直書的對談、沉默、星星、祝福、代詞、音調、表情,諸如此類。字裏行間,彼此都如此全心全意迎接對方進入自己又小又幽靜的天地,卻又極盡謹慎。拜多年文學訓練所致,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們為了一個用辭而反覆修訂、回改、錘鍊、重鑄,一字一字,一次一次。O和E二君那些文字往還教曉我,生活本身便是真正的文學。

內斂細膩的E,明確表示自己只可以選擇沒有O的世界,原因卻是何等溫柔婉約:若他們落得開花而不結果、無法終身相守的地步,E無法確定自己可以承受這樣的結局。換言之,E選擇的是終極逃避——「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這也許是我首次在現實生活中活脫脫見證毫無保留地實踐這話的例子。E由始至終沒有將這想法轉化成自怨自艾或情緒勒索,而是將之昇華成對O的善頌善禱,想以最佳朋友的身分留在幕後,當後盾、當支援,寧可看着O步入幸福。我了解O,他也許沒有E這份清醒高潔,卻具有同樣的細膩温柔。但正因如此,我深刻明白這已是終局。「我猜不中開頭,卻猜中了結局」。在那耶誕時節,我自一種世上罕見的角度目睹愛。在這兩位年輕的靈魂身上,我看見天真、純粹、無邪、不染的愛。其實,愛必然包含佔有。不含佔有的愛何止虛假,直是虛無。因為這無疑是反邏輯的:對某君愛之甚深,但竟能忍受他背己而去?竟能選擇自己退避、不再親近?竟能選擇目送幸福而自己不參與其中?常情公理告訴我們,愛包含親密、無間、打破藩籬與距離——不管是地理還是心靈上的。

我已無法以常理邏輯理清這種想法,只好一如既往,乞靈於古人。《孟子》教導:「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一旦看義高於生、高於死,人便能以身殉義。同理,一旦愛裏的其他部分,例如對方的快樂、關係的維繫,比佔有更重要,如此,便可以把這自私而真實的佔有凌駕得徹徹底底,心無罣礙。如此,便為所羅門王智判二婦爭子及與之類似的中式《灰欄記》故事下了注腳:真正的愛眷顧惜,超越了「擁有」,超越了名義,而是對對方的祝願與善禱——包括這份沒有自己參與的幸福。

也許有人會問,這只是他們不敢放膽去愛,受過去/家庭經歷所困。然而,我卻覺得,愛得小心,反映的也許不單單是那人缺乏勇氣,而是折射了他的經歷、經驗、知識、智慧、判斷、決斷等諸種能力。在這速食、便捷,事事講求快狠準的天地,從容徐緩往往與失敗相勾結。但我素來很喜歡質問的是,為甚麼「成功」好像總帶些不變法則?人生世上,誰主「成功」定義?為甚麼人們總覺得某些情況才是「典型、正常、不可爭辯」的成功,而在這些主流意見之外的都只能歸入「失敗」範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是不是就是真理?

那天以後,我沒有持續關注兩人如何。我了解O,也在他倆稀疏而簡要的對話中了解E——一如我了解心所敬慕的古人一樣。今年西方情人節與中國元宵節相近。我捎去短訊,詢問已回英國、轉赴劍橋升讀數理博士的O近況如何。原來,兩人互無聯繫,至走筆之時已近兩年。據O所述,他牛津畢業後自英國回港、離港赴英前亦未曾與E再晤。也許,兩情相悅,在感情上純潔無瑕,不代表可以開花結果,不代表可以終身相守。又也許,這是另一種結果與相守。

最愛的不一定可以相濡以沫,而只能相忘於江湖。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古人言詩者達志,將心中情志呈現於外,而言語之不足以達意,便不知不覺且自然而然循其他途徑流瀉真情實志。我有幸藉文字目睹過這場心靈之舞,遂以此為題,以此小文,敬獻這段小史。

二○一九耶誕於牛津草成

二○二五孟春於香港中文大學「介立山房」大幅補訂

( 文 / 陳柏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