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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题异写 ‧ 两种风景 — 复和

「同题异写 两种风景」作者团队由七位背景不同的校友组成。专栏每期设一题目,由两位作者各出机杼,自由发挥。七人轮流执笔,每次不同组合,期盼刷出写作的新火花。

本期作者 陈柏嘉(07 /中国语言及文学)

中文系毕业,现于自学中心供职。时常弄混主业与副业的先后次序。欢迎造访个人网站「介立山房」:https://parkerchan.hk/( 好耐都唔更新……)

(本篇为「意大利世界遗产游迹」第五篇,亦是终末一篇。此前篇章见本刊同专栏二○二三年九月号十二月号及二○二四年三月号六月号。)

若乘坐火车到访圣方济各(San Francesco)出生地亚西西(Assisi),车站坐落在山脚,山顶便是圣方济各葬地、该世界遗产主址圣殿所在。现任天主教教宗名号「方济各」,即为纪念圣方济各而来,是首位采此名号的教宗,是以尚未冠以「一世」后缀。

山脚车站步程可及,有名所称为「天使之后圣殿」。我将此教堂作亚西西之旅首站,纯因就脚考虑。皆因亚西西遗产所录众地,主殿在山顶,顶区尚有星散游览点,山脚就只这堂获列遗产名录。一般而言,文化遗产大抵有个核心主址,我会先访遗产该地再踏他处。一来夜长梦多,世事难料,先访避免失算。二来时间上会较易安排,若主址精彩,大可尽兴而归,稍弃附庸。这次因步程不远,又自忖不谙天主教圣人,而圣方济各名满天主教界,故打算藉山脚访问先热热身,之后才登山面圣。

天使之后圣殿藏一袖珍教堂「宝尊堂」,位处圣殿殿心,原来是方济各会起源地,是该会最具历史意义之地。意大利是天主教大国,亚西西属旅途中段,此前已去过很多华美殿堂,或宏伟或精致,或崇高或庄严,可谓各具特色。若不理历史背景,就外观陈设言,天使之后圣殿及宝尊堂可谓平凡不过,无甚足观。

宝尊堂细小,没设坐位。虽非最忙时节,游人及朝圣者往来不绝。慢慢阅读殿内介绍及各种数据,逐渐认识这位与动物及大自然关系极佳的圣人。圣方济各的艺术标志朴素易认:其刻苦守贫,是以只穿啡色长袍、一条腰带;其亲近神所造万物乃至向其传教,是以为动物所绕。诸种动物当中,又以飞鸟尤其白鸽特别亲近。至此,我才明白多年在各种天主教堂艺术陈设所见那「啡袍圣人」是谁。在不同艺术作品中,耶稣当然简单易认,诸圣人、教士等等分别则较细微,往往看画作简介才知晓谁是谁。唯独这位啡袍圣人往往形象突出——因他看上去总比所有人更「烂身烂势」。

恶补一番历史后,在圣殿闲晃。然后,某处转角,这位啡袍尊者以雕像之姿,手捧两只纯白活鸽与我相遇。虽已是二○一八年暑假光景,初见那刻所感受到的讶异,在执笔之时仍萦绕心头。那一对白鸽,毛色亮丽、肥壮健康,双眼如黑曜石闪闪生辉,与啡袍瘦弱的孤单圣人恰成对照。那是室内空间,虽有小窗,圣人手上显然是个鸟巢,一对白鸽应是长久安居,不似偶然飞来。再者,细意观察,对鸽亦应属人工饲养。但突如其来看见圣人雕像手中的一对活鸽,且不带脚镣,结合圣方济各生平故事,还是令人惊诧再三。[1]

这次意大利毕业之旅,没想到因此定调:复和。这位仁爱万物的圣方济各,雕像介绍牌形容他「reconcile to himself」(与自己复和),然后推而广之,仁及万物。这位圣人先与自己复和,而后与他人、与天地、与万物、与上帝复和。因此和平也是他的核心思想。不止世界和平这种空中楼阁,而是由自身开始,由身边小草开始,一步步创造和平。

《孟子》:「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我已无法找到谁比圣方济各更符合亚圣此言的定义。圣方济各亦可与西班牙建筑师高第(Antoni Gaudí)相比,他们同样以自己的方式歌颂上帝,同样拥抱自然。在他们身上,我看见儒家思想的恩及天下,也看见道家思想的万物齐一。

世上没有单方复和。复和,即本已分裂而达致和解,必须是双向、连结、互动的。单向可以是宽免、饶恕、赦宥,但和解必须双方合作。可是,既然第一步要做的是与自己复和,又该如何做到?我与谁对话?至此,我才终于发现,一年留学在外,终于成就其意义:原来一年在外是一道阶梯,不止指引学术之路,也带领精神生活,助我更上层楼,穷千里目,与过去的自己裸裎相对。若无在外一年经历,一个月的意大利之旅,不可能带给我如此巨大的影响与反省。当然,也因意大利之旅前,先与母亲来了一次英国旅程。那是复和之旅的开端。那次旅程,总承我在英一年经历,也让我从另一角度观察自己如何与家人相处。这是圣方济各的教导:人必须先与自己复和,然后才能与他人、与世界、与上帝复和。

感谢亚西西,感谢仁者圣方济,感谢与佛罗伦萨有关的出色画家。亚西西的仁者圣方济当然没有到过中国,但他却能代表古人所说的仁者: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仁者对天地万物有情。而达文西、拉斐尔、名画《诽谤》的作者则以他们瑰丽堂皇的作品呈现于我:万物同样美妙、万象皆有美善,只要我常在美善里面,美善也就常在我里面,如此,你看过的一切文化瑰宝、自然结晶,这些真善美当中的重要一员,便会与你的血脉同在,永不分离,伴你走遍天涯、攀尽高山、踏过幽谷,直到你遇上另外同等美善的文化宝藏,再次勾起记忆,且丰富这心灵内涵。

这里,不妨稍揭另外两篇不属于「意大利世界遗产游迹」,但同属「同题异写」专栏文章的秘密。本刊二○二二年三月号〈裂纹〉与五月号〈接纳〉两篇,便是更早的一次复和之旅。欧洲有为数不少的朝圣(pilgrimage)路线,朝圣者望能藉此洗涤心灵。这次意大利毕业旅行,不慎成了朝圣之旅。由二○二二年三月号〈裂纹〉到二○二四年九月号〈复和〉,从外到内,从他人到自身,复和之旅一步步返归内心。

让我重引二○二三年九月号〈心渡游记〉作结:「这趟旅程,从规划开始便注定了是心渡游。首先是心渡之旅。每次独游总有最多时间遐思冥想,那是与自己复和的第一阶段。」二○二三年九月号,「意大利世界遗产游迹」首篇刊出,始揭〈心渡游记〉;二○二四年九月号,与自己〈复和〉。

是为末篇。

二○一八盛夏,自英伦启程旅迹意国

二○二四盛夏再临,草成于介立山房

( 文 / 陈柏嘉 )

本期作者 龚文俊(17 /新闻与传播)

曾担任商业记者,现专注公共事务。大学有幸住宿五年,爱在晚上穿拖鞋逛校园,俨如在家; 爱分享见闻, 还请多多包涵呓语!

身边的同事非常有爱,常常嚷着要找机会到孟加拉国,探望被调派到当地工作的同事。可是行程规划实在困难重重,最少大家都要协调好假期,很难想象办公室里有三分之一的同事离开了岗位。到最后,我成功和一位同事在七月中起行。

香港直航飞往孟加拉国首都达喀尔的航班选择有限,经过四个小时飞行后,到达当地已差不多是凌晨一点。达喀尔机场降落的航道贴近民居,在降落过程中望出窗外,彷佛可以伸手碰到民房,或者窥探到各家各户在干甚么,恍惚有种回到旧启德机场的感觉。有时候想不明白,为甚么达喀尔机场没有宵禁?毕竟机场凌晨还有不少航班起降,难不成住在跑道附近的人都能容忍飞机引擎的噪音?

即使是凌晨,行李认领处仍然是人山人海,不少看上去是当地人的旅客,左手一个行李箱、右手一个大包。现场贴着不同告示,印象中有的提醒旅客如果携带电视、冷气机等电器就需要报税,如果只是饭煲、搅拌器等就不用。一开始还觉得是不是有点夸张,怎会有人抬冷气机回家。后来才想到,达喀尔机场或许就是以前的罗湖桥,在外打工的孟加拉国人,拿着一包二包回到自己老家,衣锦还乡,也明白为何飞机上有些西装革履的孟加拉国乘客了。

走在达喀尔的街头,不难发现到处都是百废待兴的痕迹——街道上到处都是电线杆,行人路上不是垃圾就是破烂的阶砖,马路上不时有人力车、摩托车与私家车争路,有次更加看到有人在街上小便。

起初难免会觉得孟加拉国是个混乱和穷困的地方,贯穿市中心的地铁在前年年底才开通,国家在后年才能摆脱「低度开发国家」的标签,升级为「开发中国家」。但是,换一个角度想,正正是所有规章制度都在发展阶段,才有更多潜能。而且有负责儿童服务的朋友提到,或许因为孟加拉国人口主流信奉伊斯兰教,因此即使有孩子生来残障,很多时候街坊邻里都会帮忙照顾,出现弃婴的机会比邻国要低。

说到乱,就不得不提当时爆发的学生示威。出发时适值七月中,孟加拉国的学生示威活动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旅程中倒是没有太多忧虑,而且出入的街道尚算平静。后来才发现自己还是有点轻率,因为在回港后的周末,孟加拉国政府就在达喀尔和其他大城市实施宵禁,期间平民只能在中午至下午二时上街,违反禁令者格杀勿论(shoot on sight)。有一位朋友原本打算在七月底到孟加拉国公干,最后也因为局势取消了行程。

示威的缘由,皆因当地法院在六月裁定,公务员招聘可以实施配额制度。长话短说,自从孟加拉国于一九七一年立国后,高达三成的公职人员空缺,保留给有份参与独立战争的建国战士,近年配额更扩大至战士的子女和孙辈,只有仅两成的职位是唯才是用。虽然配额制度也有保障女性和少数族裔等面向,但长远下来,不少人都认为配额制度窒碍了国家和青年的发展。

回到香港后,我惯性地以为学生示威都会以悲剧收场,结果却峰回路转,有传执政长达十五年的总理哈西娜(Sheikh Hasina),在示威者冲入首相府前,搭乘军用直升机前往印度,流亡海外。军人掌权后不久,陆军参谋长便承诺会调查示威者死伤及罪责,更亲自到机场迎接备受尊敬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尤努斯(Muhammad Yunus)回国,领导临时政府。

诚然,我只是到过孟加拉国两次,只能以有限的时间和精力,粗浅地理解当地的事情。即使逝去的生命不可挽回,而且局势在未来有机会转差,但事情于此刻终于有复和的迹象,也实在是叫人鼓舞。毕竟复和在今天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英国有反移民示威,乌克兰人要抵抗入侵,全球还有许多人流离失所。到底甚么时候才能实现全面复和呢?

或许,总归没有复和的一天。或许,正是星空里万物在转,才能映衬出天人合一美丽日落的永恒不变——噢,不过现在回校,总要顾一顾口袋里,有否图书证或校友信用卡,好省下登记的功夫。

龚文俊

️注释

[1] 直到后来,我多番尝试,才在网络找到可能答案:要么雕像手中装有发热装置,要么殿方将鸟巢及食物安放手中,吸引其筑巢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