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题异写‧两种风景」作者团队由五位背景不同的校友组成。专栏每期设一题目,由两位作者各出机杼,自由发挥。五人轮流执笔,每次不同组合,期盼刷出写作的新火花。

本期作者张莹(17/中医)
在学思楼生活了四年。寸心中医创办人,平生最大愿望是世上再无病人,顺理成章结业大吉。致力于推广正确中医常识,希望人们都能了解自己身心状况更多,也懂得在需要的时候求助。现与丈夫及四只爱猫居于香港,过着忙碌而快活的日子。
周五晚上十点。诊过最后一位因上周苏拉台风而改期的病人,总算可以愉快地下班回家。从诊所回家的路不过短短六至七分钟步程,这天却多花了一倍时间。下雨天的弥敦道,檐篷、棚架和很多雨伞碰撞在密集的巴士站之间,避得开人群又躲不过雨水,开伞、收伞、再开伞的过程实在尴尬又费时。雨势在极短时间里变大,平常容易积水的马路边缘已开始出现水洼,我心知不妙,这下子如果不能硬着头皮踩下去,就要绕远路多花五分钟才能到家,弄不好全身都湿透,还是两害取其轻吧。鼓起勇气一踏,鞋袜湿透。这狼狈感觉好像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印象中上一次是初出茅庐在下葵涌的公营大诊所工作时,又是一场大雨。那斜坡上一浪浪的水冲过脚踝,回到诊所只能脱去鞋袜,用鞋套暂时裹足,用红外线治疗仪照干袜子继续上班。
回到家中,刚才哗啦哗啦的大雨便随即被隔断在窗外。室内明亮、干燥又温暖,像是另一个世界。打开电视新闻才知道,原来下班之际已悬挂红色暴雨警告。转头一看,早一步到家的丈夫正在露台与一大堆湿透了的衣物搏斗。粗心的我俩出门前忘记看天气预报,把衣服被单都晾到室外。推开露台门才一条缝隙,雨点便争先恐后洒在客厅,几只猫咪见状纷纷前来伸出好奇的爪子。滂沱大雨把衣服完全浇透,又湿又重黏在衣架上,有些更散落在地上。没想到我俩最狼狈的时刻竟然在此!好不容易把衣物都收回来,在浴缸一一拧干再重新放进洗衣机;再把露台门前湿透的地板擦干,将晾衣架收回室内消毒,开启抽湿机……总算可以洗个热水澡,稍作休息。
雨水入屋引起了猫咪的注意后,牠们便一字排开,坐在露台的落地玻璃前赏雨,偶尔伸掌按着玻璃外的水流,发现按不住却也不恼。牠们少有这样齐聚而安定的模样,于是猫咪赏雨我赏猫,一同享受雨夜中的闲适。我家有四只猫咪,都是经动物拯救组织领养的本地短毛猫,又称「唐猫」或「港短」。褐色虎斑纹的福头是精神上带领众猫的大哥,个性非常贴心,对主人有求必应,最喜欢用额头来撞我们表达亲昵的意思。从小动作灵活敏捷,跳跃矫健有力,一年前心脏病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性子也沉稳下来。现在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休息,如果玩耍动作太大的话会喘气不已,要随时进入家中添置的氧气箱。
白底虎斑纹的寿头是与福头同胎的亲兄弟,性格有点怪,时而撒娇,时而又像突然失忆与我们相当不熟,可谓是我们家最像猫的猫。牠最大的优点是毫不挑食,不但能把自己碗中的食物舔得干干净净,更会逐一清理同伴食剩的碎屑。或许是营养充足,寿头肌肉发达,玩捕猎游戏时力大无穷,不知毁掉多少逗猫棒。牠在家中虽然横行无忌,看到陌生人时却会变得胆小如鼠。黑白的绵绵是唯一的女生,也是家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公关。牠征服了所有访客,包括无数个入屋抄水表或维修或安装的工人叔叔。牠非常喜欢打招呼,见人就叫,人人回家或起床都要先对牠请安,好不威风。橘色斑纹的查查是只单眼猫,被救起前得了猫感冒未及治疗,就失去了一只眼睛。个性十分敦厚怕事,非常慢热,对新事物要观察很久,任何急速的动作都会吓到牠。查查体形庞大,不算灵活,经常会被绵绵追打,不过总是会先用逃跑应对。与寿头虽偶有争执,但看到陌生人时却是一同躲起来的难兄难弟。
能在这样的雨夜,甚么事也不做,看看猫看看雨,真正是「我与狸奴不出门」。伴着雨声一夜好眠,翌晨看到新闻画面触目惊心,路上一片狼藉,交通灯失灵,连诊所所在商厦的电梯也因淹水而坏掉,才觉后怕,也总算意识到这场豪雨的威力。这场五百年一遇的雨除了让香港变成泽国,也令很多人生出警惕之心──气候已急剧改变,身在其中的我们,在灾难中还能有多少闲适的时光?

(文/张莹)

本期作者王昱珊(18/艺术)
于日常之间翻来覆去。主修艺术,副修中国语言及文学,毕业后与友人合租城内小小空间,延续创作寿命。喜欢窥探他人(包括自己)的生活,从中探索人的处境状态、精神情绪和关系距离。以观人的方式观世界。
遮光布帘偶尔泄漏出隐埋了的光的裂缝。
头颅如装满沉淀的石,失了重量地左右划圈摆动,扭曲了的胳膊无法调正,手肘往外伸展而手指弯曲,右大腿跨过了另一边的腿交迭难分,是个变异体,是受困的人、思忆的人、寒冻的人、瑟缩的人、气绝的人。这都是脑里的幻象,忽尔浮现,惟他感受到痛。
然后他做了个梦:
有那么七天七夜,人们都在半夜睡梦间被雷鸣惊醒。沙啦沙啦的雨声密集地衬垫于背景,风吹起了陶笛的音,拍打在玻璃窗上没有留情,配搭楼上冷气机滴水的不规律而清脆的节奏,以为是一场爵士乐会。他们都翻开被单,赤脚下床,掀开窗帘眺望,远方甚么也没有,都是雾雨。笔挺的路灯排列成队伍,依旧冒出橘黄的光,在迷雾的气氛下仍试图映照马路,灯罩上滑落的狂雨呈倾斜的走向,特别显而易见。
一部私家车倒下了——
另一部货车也倒下了——
两部的士双肩磨擦而双双倒下了——
它们的身子半浸在水和泥泞的混合浆液之中,灯灭安息。
几部模型似的车子停留在路的中央,无人执拾,把后面驶来的车子路线规律都给打乱了,一部部驶来,又一部部回路折返,就如避开路障的蝼蚁,无论如何也要先到达路障处,继而方能折回路(又似个关卡站)。规律的马路与不规律来者,还是不是鲜有的风景。
新兴发展项目一个接一个,建筑工地也一个接一个。工程被迫停工了一周,棚架上的布幕早已被狂潮迫退,狼狈地披盖在工地地面,使得未完成的建筑骨干外露,曝露出内里的疮痍。比起即将置入的新地标,还不过是标志着荒废了的城,破铜烂铁随着涌来的河流倾泻而下,如猛兽呕吐,却没能获得一块遮丑的布。
环回地盘周边的海滨也不再平静,掀起了一阵阵大浪,助狂雨的一臂之力,将从天而来的都泼洒到行人路上,还原了大海应有的力量。起舞的浪翻腾了好一会,海的中心点遂出现了一个黑洞般的漩涡,把降临的洪水都吸啜进去——建筑工地、楼宇、车辆、路灯、树木、天桥、垃圾等等,无一幸免。漩涡是个无底的洞,随吸收了的物质而越发扩大,把大地的一切都归还回去。
「楼要塌下来了,城市要瘫痪了,人要灭亡了,世界要末日了!」街上流离的疯子如是叫嚷。他又蹦又跳地跑到了广场的中央,在一众古老雕像的围绕之下,展开赤裸双臂迎向天空,张嘴接载着倾盆的天降之露,如同承蒙上主的恩赐。浪潮退去后又再储备下一波覆盖能量,一下子把疯子和广场上的雕像吞噬进去,免却了咀嚼的功夫,只剩下一片空地,不着痕迹。
雨仍然在风的交织下肆无忌惮地狂舞,不时冲刷玻璃窗门。似乎有一个假象:驻足在玻璃窗前宛如观望一个大型玻璃屏幕,所有残暴都展现在透明的幕前,而窗内的人却可以安全稳妥地隔岸观水。他们甚至冒起了持票入场观众的心态,等候着更精彩震撼的画面在下个瞬间上演。邻座大楼的每层每户玻璃窗前都站了一个身影,都是些买了门票的观众,金精火眼全神贯注地走火入魔。
值回票价的流动影像使人着迷,着迷得愿意推开窗门,打破第四面墙,迎接更加直截了当的环回立体声画体验。暴风和雨是察觉到新猎物的野兽,旋即回头扑来,一股瀑布随着打开了的窗门冲洗了房间,使得窗旁的陶瓷盆栽散落一地,连带房里的家具一并混和并漂浮在室内的海上。寒烈的水分瞬间结成了冰镶在墙壁上,双手环抱着鸡皮疙瘩的臂,动弹不能。
光的裂缝抖动在薄如纸的被单上。寒气流荡在立方空间,空白的墙冒起了微细水珠。被单只披至膝盖,双手环抱着鸡皮疙瘩的臂,动弹不能,那卷缩的身子一如尚在母体的胚胎,在硬板床上微微发抖,而脑里的幻象没有因而放缓停滞。
渗入的光又悄然消失,玻璃窗外渐滑下不规整的雨珠。
(文/王昱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