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题异写‧两种风景」作者团队由五位背景不同的校友组成。专栏每期设一题目,由两位作者各出机杼,自由发挥。五人轮流执笔,每次不同组合,期盼刷出写作的新火花。

本期作者 杨思毅(17/政治与行政)
喺香港土生土长嘅复杂性创伤后压力症候群(Complex PTSD)幸存者。二○一二年入新亚后,有幸结交到嚟自五湖四海嘅好朋友、职员同老师,令佢即使跌跌碰碰,都有人互相扶持。临毕业前,由于一位好朋友自杀身亡,加上家庭同学校嘅童年创伤,令佢对心理、辅导学同情绪教育渐渐产生兴趣,后来加入Teach For Hong Kong喺基层小学教咗一年书,望到唔少学生同佢细个好似,因为屋企同学校冇教,所以唔识讲自己感受,影响社交同学习。二○一八年,佢同另外两位中大校友创立非牟利机构JUST FEEL感讲,希望喺香港学校同家庭推广「善意沟通」同「社交情绪教育」,凡事「先处理心情,再处理事情」,令每个小朋友成长得更幸福。
1. 2002年——8岁——香港北角新都城大厦
我一边执野,一边讲:「唉,我好似整唔见咗本簿。」我有啲苦恼。
「废柴!死废柴!你无X用!」爸爸指住我大骂。
我立刻停止苦恼,然后覆佢:「系,我无用。连本簿整唔见……」我愈谂愈觉得挫败,嘴角开始向下弯,眼湿湿有啲想喊。
「你同我跪三个钟!罚你又整唔见!垃圾!」爸爸大叫。
我立刻停止挫败,然后身不由己咁跪低,惊到喊咗出嚟。
「你同我收声!你再喊我就兜巴冚落你度!」爸爸用手指敲打我额头,再在我面前举起右手,恐吓我再唔收声就打落嚟。
我立刻停止喊。我惊吗?我挫败吗?我苦恼吗?我唔知,因为我要用尽全力制止自己喊,费事有少少喊嘅迹象就比人兜巴冚落嚟,然后又要跪多唔知几耐。但我仲系好想喊——我呼吸得好辛苦,上气不接下气。我开始有啲无助,但我立刻停咗无助,因为一旦比自己有感受,我会忍唔住喊,然后比人兜巴冚落嚟,然后又要唔知跪多几耐。
因为寻日先跪完今日又跪,我跪到膝头哥好痛,脚有啲痹。我尝试稍为改变我跪嘅姿势,用膝头哥唔同嘅范围跪。
啪——「X 你老母,你系咪唔识得跪?你同我醒定啲,唔好郁身郁势,跪好啲!」爸爸兜巴冚落嚟并咆哮。我呆咗。我痛吗?我痹吗?我唔知,因为我要用尽全力跪好啲,唔可以郁身郁势,费事比人再兜巴冚落嚟,然后又要唔知跪多几耐。我好似无晒感觉,再发生任何事,我都无任何表情。我好想有人嚟救我,但我知道无人制止到爸爸,我好想逃走,我好想死……
2. 2002年——18岁——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知行楼
我一边执野,一边讲:「唉,我好似整唔见张学生证。」我有啲苦恼。
「废柴!死废柴!你无X 用!」爸爸指住我大骂。
我立即停止苦恼。我合上眼晴深呼吸,再张开眼晴望下周围,发现啱啱系我面前嘅爸爸消失咗。原来佢唔系度。我再深呼吸,开始有啲疑惑。
「你过嚟同我跪三个钟!罚你又整唔见!垃圾!」爸爸大叫。
我立即停止疑惑,呼吸开始变得非常辛苦。我再次合上眼晴,心中默念「我在吸气,我在呼气」深呼吸五下,察觉到内心好大旧野——我鼓起勇气观照旧野——系恐惧,我尝试接纳佢,请佢走返出嚟。我惊到喊咗出嚟。
「你同我收声!你再喊我就兜巴冚落你度!」爸爸用手指敲打我额头,再我面前举起右手,恐吓我再唔收声就打落嚟。
我立即停止喊。我合上眼晴深呼吸,再张开眼晴望下四周围,发现啱啱系我面前嘅爸爸消失咗。原来佢唔系度。但点解我额头有啲痛?
咁样吓一吓,我好似无晒感觉。
我拎出感受卡,望住上面嘅感受,尝试问自己有咩感受。我惊吗?我疑惑吗?我苦恼吗?我深呼吸咗一阵,终于重新察觉到内心果旧恐惧,同埋其他嘅疑惑、苦恼。我再望住需要卡——当我望到「安全」,我察觉内心非常痛。我想喊但喊唔出。我好似无晒感觉,再发生任何事,我都无任何表情。唔系,我有感觉!我好惊,我好疑惑,我好苦恼,我好痛;我无任何表情,唔代表我无感觉,唔代表我唔想喊!
「杨思毅,打咗好多次比你都唔覆,是不是有咩事?我会陪住你嫁,你想讲就同我分享啦。」女朋友EMK见我迟迟未出现,就嚟咗房搵我,揽住我温柔地问,我即刻忍唔住爆喊……
3. 2022年——28岁——佐敦四海大厦JUST FEEL 感讲Office
我一边执野,一边讲:「唉,我好似整唔见咗帮烟肠[1]买果两张My Little Airport 演唱会飞。」我有啲苦恼。
「废柴!死废柴!你无X 用!」爸爸指住我大骂。
我和上眼睛,深呼吸一下,知道佢其实唔系度。我再深呼吸,决定系屋企
WhatsApp 群坦白讲我身心状态:「我想请大家尝试好好表达自己,唔好好似上个月食饭果阵咁爆,因为我睇咗辅导、精神科医生,都指出我既童年创伤令我好大机会有CPTSD[2],受唔到刺激。我上个月决定食药,依家试紧剂量。」
「由头到尾无人精神有问题,无需看医生!睇精神科医生只会更差,希望大家信我,我都系想大家好!你看医生唔讲你有病点收你钱!小小处罚就叫做童年创伤?我真无语!我敢讲我哋和谐过99% 家庭,谁人家庭未试过嘈交?我为你好先打你,你咁样话父母,好唔孝顺!」爸爸立刻响应。
我拎起手机睇到爸爸嘅回复,只手开始震,心口感到有旧大石压住,透唔到气。我好嬲,但我仍然无任何表情。我努力提醒自己要呼吸,隔咗一阵,我感觉舒服返少少,决定继续回复。
睇到爸爸嘅回复后,我笑咗一声。下一刻,我察觉呢个笑系惯性逃避、掩饰我深层嘅负面感受——可能系愤怒?伤痛?无助?绝望?或者都有,我感到心极痛,不过我未ready去feel住,我决定唔再回应佢。
我慢慢饮咗杯水,合埋眼深呼吸,再擘大眼望四周围,感到非常安全,因为呢个地方、社群能够理解、接纳到我系一个「有事」,需要治疗嘅人。我个人定落嚟后,继续搵飞,好彩搵到第三本书就搵到两张飞,跳起yeah!

CPTSD 添加啲OCD
脑海出血没有止
谁太需要爱就通处碰壁
垃圾人 traumady
谁过分要自信假表情太过刻意
青春故事无数不堪回顾的不智
--《树木真美》Serrini
(文/杨思毅)
[1] 意思为「Intern」,即实习生
[2] Complex PTSD,复杂性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世界卫生组织于2019 年首度将CPTSD 纳入疾病分类标准。

本期作者 张莹 (17 /中医 )
2017 年毕业于中医系,在学思楼生活了四年。寸心中医创办人,平生最大愿望是世上再无病人,顺理成章结业大吉。致力于推广正确中医常识,希望人们都能了解自己身心状况更多,也懂得在需要的时候求助。现与丈夫及四只爱猫居于香港,过着忙碌而快活的日子。
从开始见习、实习到正式执业已是第十个年头,见过成千上万位病人,实在不难发现,在香港有情绪困扰的人比想象中多太多。当中很多人根本无法理解情绪影响身体的理论,也完全不知道中医学深植于这一块,所以面对医师询问「病情出现前是否遇到甚么事,有没有情绪变化」时讳莫如深,怕一说漏嘴就会被诊断为情绪病、精神病。当然这也与精神健康在社会上一直未被重视,甚至情绪病、精神病长期受到污名化有关。喜见近年情况正在慢慢改善,更多人愿意正视甚至分享,也让我在医师的角色中能做更多。下面两个故事发生在我的诊室[1],读过后或会令各位更了解情绪与身体的关系,以及中医师在当中斡旋的角色。
<泄泻的阿强>
阿强与爱妻是中学同学,相识相爱后形影不离,大学毕业后顺利找到好工作,同筑爱巢共谐连理。阿强骄傲地说,自相识以来从没有与妻子分开超过二十四小时。话虽如此,我却从没有见过阿强的爱妻,因为她已在三年前因急性白血病过世了。
阿强来求诊,是因为他自爱妻过世后,便再没解过一次成形的大便。动辄腹泻已成日常,最近更开始在大便中看到完全未经消化的食物,令他惊觉自己健康状况大不如前。阿强回忆自己自小身体壮健,甚少生病,更从来没有消化系统的毛病,故对自己连连腹泻感到十分不解。起初他只以为是饮食不洁引起的肠胃炎,但情况一直持续并开始恶化,连食欲也受到影响,西药也无法再起作用,他才转而向中医求诊。
其实这在中医学范畴是个十分典型的病例。阿强的疾病在中医学称为泄泻,属肝脾不和型,其病因病机相当清晰,简直是教科书经典证型。经过切诊进一步确定阿强脉证相符[2],基本上处方配药后便可结案。但,作为「深夜一个人小医馆」的主诊医师,我实在无法不细细解释让阿强知道,这个病是源于他深深的愤怒、不甘和郁结。
在所有人眼中,阿强恢复得很好。他先是狠狠悲伤了一阵子,而后如常工作、生活,会见朋友也会做运动,假期时陪伴自己及亡妻的父母四处游玩,除了少一个人,生命似乎毫无变化。但这么巨大的压力[3]和创伤,没有经过适当处理和疏导的话,便会结在身体里造成肝郁。天长日久,五行生克,肝木乘脾土,脾胃功能减退,自然出现进食、消化、排便相关问题。
阿强说当年哭过后便决心不再回想那段痛苦的回忆,相信时间自会治愈一切。他从来没有想过身体的变化与情绪如此相关。经过治疗和很多交谈后,阿强的症状逐渐好转。虽然有些伤也许永不会完全痊愈,但正视也许就是防止伤势扩散的第一步。

< 头痛颈痛腰痛周身痛的雪儿>
如果要用一个形容词形容雪儿,那只可能是「年青有为」。比我还轻的她已是数间网上时装店的老板娘,更精通日语韩语。面对我的一脸羡慕,她只谦虚地说「都系学小小去入货方便啲啫,讲得唔叻㗎!」。
她来求诊,是因为她长期周身痛。没错,是到处都痛,哪里都痛的那种周身痛。当中又以头部、肩颈和腰部尤甚。初次见面,我轻
轻带过问到服药史,她曾经长期服止痛药,各个种类都服到无效了,只能咬紧牙关面对。事实上我想知道的,是她曾否服用抗抑郁药物。在她这个年纪出现的全身疼痛,最应该怀疑的便是抑郁症。
雪儿口齿伶俐,爽朗爱笑,不但事业有成,更有美满爱情。来陪诊的新婚丈夫呵护备至,羡煞旁人。随着诊检过程推进,我一度以为是自己的思路出错,也许这痛症有别的原因引起。我请雪儿进入布帘后进行触诊检查,她笑着婉拒,说CT (计算机扫描)都检查不出甚么,今天衣服不方便还是改天吧。通过四诊,我认为雪儿是气血不通引起的痛症,虽然不了解病因,但还是处方了合适的中药让她带回去。
第二次回诊,雪儿一个人来。我问她病情可有改善,她没有回答,但反问我「医师,唔系要检查咩?」。拉上布帘后,雪儿主动向我展露她身上的伤痕,有烟蒂烫伤的、鱼丝划破的、种种我看不出来是怎么伤的疤痕。在我的职业生涯中从未如当刻那么竭力忍耐,害怕一但忍不住便会尖叫出声。
雪儿会选择让我知道,大概是因为我的经营模式较易让丈夫放下戒心。很多次,我只能在有限的诊症时间问清楚雪儿希望我帮助她甚么,并得随时提防她丈夫的突然出现,在他出现后,更得装作若无其事,甚至如第一次般打趣他们的甜蜜举动。这很大程度超出我的专业范畴,很多时候亦只能靠直觉见步行步。家暴受害者的决定和想法很容易出现反复,我只能聆听,并尽量用中药让她的身心状况改善。
诊室中每天仍有不同的故事。我唯一肯定的是,这些主人翁只要踏出诊室,便又会如没事一般如常生活。虽然能成为他们的树洞让我十分荣幸,但我更希望的是,他们能从身边人处得到更多体谅、接纳、理解、包容、陪伴、支持和爱。
(文/张莹)
[1] 病人姓名经过改动,经历也经过修饰。
[2] 中医诊断学概念。说明病人描述的证候与其脉象呈现一致的状态。
[3] 丧偶在多个研究中都被视为使人有最大心理压力的人生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