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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题异写 ‧ 两种风景 — 遗族

「同题异写‧两种风景」作者团队由七位背景不同的校友组成。专栏每期设一题目,由两位作者各出机杼,自由发挥。七人轮流执笔,每次不同组合,期盼刷出写作的新火花。

本期作者王昱珊(18/艺术)

于日常之间翻来覆去。主修艺术,副修中国语言及文学,毕业后与友人合租城内小小空间,延续创作寿命。喜欢窥探他人(包括自己)的生活,从中探索人的处境状态、精神情绪和关系距离。以观人的方式观世界。

周幸来在员工休息间吃过午饭,尚有十来分钟的时间,就坐在角落的折凳上滑手机。

「找一女子张仲(颂)吟,现龄约莫七十,1964年在观塘读书,也住观塘,后搬去大角咀,闻说她很迟婚。差不多已过半个世纪,若有幸相见也未必认得。虽知机会渺茫,但身体每况愈下,不想留有太多遗憾,知道是否尚在人间也好。附上1964年合照一帧,我是右边起计第二个,她是左起第一个。我的名字是王锦松。谢谢。」

「寻生父母及一位姊姊。本人林尚妹,生于1972年3月中,没有出生证明,由一对林姓夫妇抚养。生父应该姓梁,生母姓氏不详。姊姊该比我大四岁,不知是否与生父母同住。若计年岁,生父母可能已仙游,还望有天能与姊姊再聚。」

「本人想寻回外公的墓。外公名为杨汉威,1913年出生,1949年从大陆逃往香港,育有两名子女:杨望好(长女)、杨伟达(幼子)。据长辈所言,他曾定居香港九龙城区,做过船务工作(图为他与一友人的合影,由长辈保有),后未知去向。恳请知情朋友协助。」

够钟。她将电话塞进牛仔裤袋,离开休息间后返回柜枱前。外面又落起大雨倾盆,沙沥之声刺耳,便利店冷气感觉更加凉冻。经理走进休息间吃饭,店内无人。

那段时日的天气也如此,大家都习惯带伞出门。当时约莫小四五,跟阿公住彩虹邨,每日放学回家后就会拉开铁闸跑出走廊,跟隔离屋年纪相若的曾美莲和几个小小孩玩捉依因。曾美莲的脖子长,大家都叫她「长颈妹」。长颈妹的阿爸在内地工作,阿妈常跑到另一户打麻将,主要由阿嫲照顾。由于长颈妹比周幸来长得高一点,便待她如自己的亲妹。那时她们俩甚么都聊,有次还谈到,既然两人的阿公阿嫲门当户对,有日可以拉埋天窗就好,可以名正言顺做姊妹。

长颈妹的家门总是打开,周幸来可以自由进出,简直如另一个家。在这小屋中,有一张冲晒得颇大的全家幅,用了胡桃木框装裱,挂在屋的当眼处。照片中央坐了两个老人家,其中一个是她阿嫲,旁边准是阿公了。左右站了两个成年男女,女的手抱婴儿,是她阿妈,男的准是她阿爸了。在周幸来的家中从没出现过照片和相簿,家人就是阿公。每次踏入长颈妹的家,第一眼总会被注目的家庭照吸引过去。

自从阿公过世,周幸来便独自过活,也从来没有打算寻亲,因为她眼中的亲人就只有阿公,没有别的。上星期一,旧同事卿姐向她传来一则讯息,说社交平台上有个寻人群组,当中有位叫曾玉来的女子正寻找约四十年前曾住过彩虹邨的一位女士,名叫就叫作「周幸来」。经过网络上的联系,这位曾玉来是替自己的单亲母亲寻人,母亲名叫曾美莲,也叫长颈妹。

那年某日下起豪雨,周幸来踏出校门便提着大雨伞跑回家去。回到三楼长走廊,离远望见长颈妹的家门前有数人扰攘。几户之遥,还未走近,阿公就把她拉入屋:「阿来返嚟,唔好八卦。」她抛下书包又跑回铁闸前,两手抓住冰冷的闸,往长颈妹的家方向看,甚么都看不见,只听见她阿妈、阿嫲和一个男子吵嚷。阿公着她不要多事,她不管,只管站在门前探听。

走廊安静了好一会。直到再有动静,铁闸前就出现了一些身影:大人的腰间、手抱的包袱、被牵着的长颈妹。长颈妹灵动的双眼盯着她,在铁闸隙间平移而过,然后消失。自此,她俩便不曾相遇。后来那户屋搬来了一对新婚夫妇,门不常开。

收到曾玉来讯息的当刻,似乎填补了周幸来这三十九年来的空洞。曾玉来向她邀约见面,她爽快答应。星期三下午两时,荔枝角道大快活。

周幸来先到,点了杯红豆冰,挑了个对窗的座位,目光落在每个路过的女人上。熙来攘往的街道让她忆起那道走廊,总是如此热闹。一头短发的长颈妹脱了校裙就只穿白背心和打底裤,充当小领袖引领大家四处游玩。有时跑得累了,她便会牵着周幸来的手跑回家,问阿嫲食得饭未。有时她阿嫲也会让周幸来带阿公过来一起吃饭,她们总自以为撮合成功,那顿饭会吃得特别满足。大快活的饭香也扑鼻,不过也许是冷气或者冰块太冷,使她全身在抖。

终于,自称会身穿蓝色间条衬衫的曾玉来到达,赴约的却只有一人。年轻貌美的曾玉来带来了母亲的照片,详细诉说母女的过往种种,又说,母亲在急病的最后日子,才说及自己的童年,说及将要重建的彩虹邨。女儿向母亲提起社交平台上有个寻人群组,她便让女儿帮忙一试。虽然一切都来不及了。周幸来只管在听。

「要包纯万。」仅一星期,日子如初,好像甚么都没有发生。周幸来觉得自己的内心好像重返当年阿公过世那样,身处的世界跟自己完全反白。她也想要包纯万,只是,吸入的太空虚,呼出的更惆怅,在烟丝打结的迷雾间,隐约看见有一部分的自己遗落在某道潮湿的走廊里,等待清拆。

王昱珊

本期作者 杨思毅(17 /政治与行政学)

喺香港土生土长嘅复杂性创伤后压力症候群(Complex PTSD)幸存者。二○一二年入新亚后,有幸结交到嚟自五湖四海嘅好朋友、职员同老师,令佢即使跌跌碰碰,都有人互相扶持。临毕业前,由于一位好朋友自杀身亡,加上家庭同学校嘅童年创伤,令佢对心理、辅导学同情绪教育渐渐产生兴趣,后来加入Teach For Hong Kong 喺基层小学教咗一年书,望到唔少学生同佢细个好似,因为屋企同学校冇教,所以唔识讲自己感受,影响社交同学习。二○一八年,佢同另外两位中大校友创立非牟利机构JUST FEEL 感讲,希望喺香港学校同家庭推广「善意沟通」同「社交情绪教育」,凡事「先处理心情,再处理事情」,令每个小朋友成长得更幸福。

Chester Bennington 力竭声嘶地咆哮「I do」(我在乎),划破表演现场长空,也划破了我家深宵寂静,勾起我埋藏心底的悲伤和不舍,内心的翻搅久久不能平复。我有意无意地不断按「回放」,原来已经听了数小时。童年创伤令我纵使有很多感受,但看起来仍然是那么平静、如常,经过无数的疗愈和努力,我学懂了容许身体真实地表达自己的状态——我的手脚在震、我的心好悒、我的肌肉在收缩……我知道,在这个只有我自己的空间里,没有人可以否定我、妨碍我去真实地感受自己的感受。呀!我终于可以表达自己多一点了。

二○一七年五月,歌手 Chris Cornell 自杀身亡。作为 Chris 挚友的 Chester 悲痛不已,并很快决定在Jimmy Kimmel Live 表演中,与其乐团 Linkin Park 改为献唱〈One More Night〉,以示向Chris 致敬。此歌的旋律和歌词本身就是表达对逝者的不舍、内疚和悲伤,柔柔地说出自己在乎逝者,特别是这一句「Who cares if one more light goes out? Well I do 」。Chester 在这次演唱中,先跟从本来的曲风哀伤、阴柔地进入副歌,并在中后段深呼吸一口,然后就悲痛欲绝地喊出「I do」(我在乎),其后 Chester 就以几乎接近泪崩的感觉唱完整首歌。[1]

Chester 在 Jimmy Kimmel Live 中喊出「I do」(影片截图)

据自杀学之父 Edwin Shneidman 估计,每个自杀的人至少会影响身边六至十位亲友。他以「自杀者遗族」称呼因自杀事件而遭受痛苦的人,强调这些人本身也是自杀事件的受害者(victims)。[2]

巨大的失去会勾起我们未处理的创伤和痛苦。二○一六年,我的挚友、新亚校友张肇庭自杀身亡,我本来「冷静」得吓人,在他的丧礼上也没有哭,还以为自己能够面对——后来我才理解,原来自己是因为童年创伤,加上他的突然离去,我的身体、脑袋和情绪都不堪重负,所以和自己中断连结。但我没有能力一直压抑下去,后来就慢慢以不同方式,在不同的场合爆发出来,逼使我去求助、去正视,认识和接纳自己「自杀者遗族」的身分。我有幸认识到提供创伤辅导的前辈,从此展开了一辈子的疗愈之旅。

Chester 面对 Chris 的失去,也不堪重负。他在 Chris 死时,曾在社交媒体发帖写道:「I can’t imagine a world without you in it, I pray you find peace in the next life. 」其实,他俩亲密的程度,从 Chester 是 Chris 儿子的教父可见一斑。Chester 在 Chris 的丧礼上,以叫人心碎的歌声献唱〈Hallelujah〉。[3] 两个月后,四十一岁的Chester 在二○一七年七月二十日在家吊颈自杀身亡,震惊整个乐坛,当日正是Chris 的五十三岁冥诞。

失去主唱和灵魂人物的 Linkin Park 立刻中断原定的巡回演出,并退款给已购票人士,自始停摆。很多人在 Chester 死后,重看他的分享才恍然大悟,虽然他表面看起来无大碍,但其实已透露过很多次,他真的不行了,但身边其他人似乎没有觉察到问题的严重性。在二○一七年二月的一次访问中,他说过:「我这辈子一直感觉有点不对劲,我发现自己总是陷入某些行为或思维模式——尤其是当我被困在这里(头脑)的时候;我喜欢说:『这就像是一个危险的街区,我不应该独自在这里闲逛。』」。[4]

Chester 在年少时曾遭受性侵犯,经历父母离异、被父亲疏忽照顾、在校园被欺凌,然后一生断断续续地与毒品和酒精成瘾搏斗。根据「童年逆境经验研究」(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s Study;简称「ACE 研究」),与未经历过身心受虐、与父母长期不合、照顾者酗酒嗑药或入狱等悲惨童年的人相比,遭遇多项童年逆境的人罹患冠心病(2.2倍)、中风(2.4倍)、糖尿病(1.6倍)、企图自杀(12.2倍),或在过去一年内出现两周以上心情忧郁(4.6倍)等身心疾病的机会率增加。 [5] Chester 的一生充满挣扎,后来更患上抑郁症,与他的童年创伤有密切关系。

令人讽刺而无奈的是,当时主持人听到Chester 的分享只是轻轻一笑,没有意识到Chester 是在吶喊、求助 [6] ——虽然他没有在镜头前崩溃地大哭、失控,但并不表示他没有事。Chester 的遗孀Talinda 在二○一七年九月十六日上传了 Chester 过世前三十六小时的影片,Chester 与亲人开心地玩耍、吃怪味软糖,谁也想不到他会在不久后选择自尽,Talinda 想表达:「这就是忧郁症」,我们无法从忧郁症患者的外表和情绪中,察觉到他们正在经历甚么。[7]

二○二四年九月,相隔七年后,Linkin Park 终于宣布重新上路,引入新的主唱 Emily Armstrong 和鼓手 Colin Brittain ,并发布新单曲〈The Emptiness Machine〉,更会从九月十一日起展开全球六个城市的巡演。同为「自杀者遗族」的我得知这一消息,实在感到惊喜、欣慰,也想将此文献给同为「自杀者遗族」的Linkin Park 团员——我相信这七年走来,他们一点也不容易,就如留佩萱心理咨商师所写:「因为哀伤不会结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可能结束。生命就是学着如何与哀伤共处,你可以继续生活、拥抱生命中的新事物,同时也携带着哀伤,这两件事情可以同时存在…… 我们都需要练习去陪伴自己的哀伤,当哀伤冒出来时,就让自己去拥抱悲伤,不用评价、不需要想办法解决,就好好的和哀伤待在一起。」[8]

祝 Linkin Park 前团员、现任团员、前乐迷、此刻仍然是乐迷的人,都可以与哀伤共处,带着逝者 Chester 的意志活下去。我也希望新的 Linkin Park 可以透过音乐,让乐迷链接他们心底的灵魂,觉察、表达喜乐怒乐,成为完整的人——正如我在中学二年级时第一次听到〈Numb〉,我的灵魂和被压抑的愤怒终于被唤醒般。所以直至今天,我仍然非常感恩呢。

杨思毅

️注释

[1] Linkin Park 联合公园—One More Light (光芒再现) Live 【中文字幕】(Lyrics) 1976-2017 (R.I.P) ,YouTube ,ww.youtube.com/watch?v=JYE5xC8MJa4,2024 年9 月8 日读取。

[2]《自杀防治系列9:自杀者亲友关怀手册》,台湾:全国自杀防治中心,2024 年3 月。

[3] Chester Bennington sings“ Hallelujah "in Eulogy to Chris Cornell ,YouTube ,www.youtube.com/watch?v=0usJ9A61X60,2024 年9 月8 日读取。

[4] Chen, Joyce:“Chester Bennington on Depression: My Mind`Is Like a Bad Neighborhood ´",Rolling Stone, 21 July 2017, www.rollingstone.com/music/music-news/chester-bennington-ondepression-my-mind-is-like-a-bad-neighborhood-253031.

[5] 娜汀.哈里斯(Nadine Burke Harris):《深井效应:治疗童年逆境伤害的长期影响》,(朱崇旻译),台湾:究竟出版社,二○一八年。

[6] Chester Bennington´s cry for HELP! Linkin Park ,YouTube ,www.youtube.com/watch?v=ZC_-zeWYMYo , 2024 年9 月8 日读取。

[7] Chen, Avril:联合公园主唱Chester 逝世7 周年:「我可以是乐团主唱、父亲、丈夫,却不能是我自己。」,Vogue Taiwan ,2024 年7 月16 日,www.vogue.com.tw/article/linkin-park-chester-bennington

[8] 留佩萱:哀悼没有「结束」——学习和哀伤一起生活,About Counseling ,2020 年11 月7 日,www.counselingliu.com/2020/11/07/ 哀悼没有「结束」――学习和哀伤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