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题异写‧两种风景」作者团队由五位背景不同的校友组成。专栏每期设一题目,由两位作者各出机杼,自由发挥。五人轮流执笔,每次不同组合,期盼刷出写作的新火花。

本期作者杨思毅(17 / 政治与行政)
喺香港土生土长嘅复杂性创伤后压力症候群(Complex PTSD)幸存者。二○一二年入新亚后,有幸结交到嚟自五湖四海嘅好朋友、职员同老师,令佢即使跌跌碰碰,都有人互相扶持。临毕业前,由于一位好朋友自杀身亡,加上家庭同学校嘅童年创伤,令佢对心理、辅导学同情绪教育渐渐产生兴趣,后来加入Teach For Hong Kong 喺基层小学教咗一年书,望到唔少学生同佢细个好似,因为屋企同学校冇教,所以唔识讲自己感受,影响社交同学习。二○一八年,佢同另外两位中大校友创立非牟利机构JUST FEEL 感讲,希望喺香港学校同家庭推广「善意沟通」同「社交情绪教育」,凡事「先处理心情,再处理事情」,令每个小朋友成长得更幸福。
因为参加了由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举办的「Professional Fellows Program」,我有幸于今年五月到访美国西雅图其中一所最早推动社交情意教育的非牟利机构「Committee for Children」,在机构的不同部门学习。工作以外,难得有机会漂洋过海来到北美洲,我很想独自到黄石国家公园游览,但同时又很想拜访居住于瓦雄岛(Vashon Island)的善意沟通老师Doug和Barb。家姐知道我的挣扎后,建议我立刻起程拜访老师,在农场与他们共居和交流,而非拼命赶到黄石国家公园,令自己筋疲力竭。家姐的建议如同当头棒喝,我也当机立断,发电邮给老师约时间。可幸的是老师在我生日的周末有空,愿意接待我在农场逗留。
那天正午,我独自坐船到瓦雄岛,然后慢慢走上停车场。在停车场等待Doug时,满脑子尽是三年多前在泰国清迈向他俩学习善意沟通的片段,还记得我在寺庙好奇地追问Doug佛教与善意沟通的关系。想得入神之际,一架铺满灰尘、车头崩了一角的黑色车缓缓驶到我面前 — 「Hey Raymond!」一头白发的Doug一如以往地以他温柔的声线叫我上车。我连忙急步走上车,相隔三年多没见,我感到有点尴尬,不知应该如何打招呼。Doug察觉到我的尴尬,于是问我最喜欢如何与人打招呼,我立即分享多年前在肯尼亚与同性友人碰面时以单手相拥的方式,Doug随即学习并与我相拥—我感到好安全、好温暖,这辈子从未试过能够如此安全地接触一个与我爸爸年纪相若的男人,毕竟与爸爸有关的回忆大多是痛苦和绝望的。前往农场期间我环顾四周,原来车窗、他的衣服、短裤和帽子都是残旧破烂的,但Doug是如此的悠然自得,在他身旁的我受到感染,也慢慢放缓呼吸,期待着接下来遇到的一切人和事。
到达农场后,Doug带我走到一间小木屋,看见Barb正在准备晚餐,她拿出一条大鲑鱼,并让我和Doug帮忙搬食物、饮品和冰箱到外。我、Doug和Barb三人坐下来,每人一杯冻柠茶,看着大海举杯畅饮,从几年前的相遇、大家的近况,到善意沟通的发展和未来,我们无所不谈。西雅图五月的日照特别长,即使已是晚上七时,还是好像香港的白天一般,我想是命运安排,让我能有多点时间享受这良辰美景吧。我本来想帮忙烤鲑鱼,但Doug和Barb让我好好休息,让身心被这片静土平复,让大海承载一切痛苦,等待他们准备好就一起吃晚餐。我乖乖听从建议,坐在木椅上,细心聆听大自然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所编织的交响乐。正当我听得入神之际,Doug邀请我到餐桌坐,Barb更细心地问我想看着大海还是森林,贪新忘旧的我决定抛弃大海,转到森林的怀抱中。

用餐前,Doug和Barb一起唱出善意溝通活動的飯前歌來歡迎我 —
「Thank you for this food,
this food, this glorious, glorious food, and the animals, and the vegetables,
and the minerals that made it possible,
and the cook, and the rain, and the sun,
and the guest, and all of us!
(感谢有美好的食物、动物和蔬菜;
感谢构成这些食物的物质;
感谢厨师、雨水和阳光;
更感谢我们的客人和在座每一位!)」
我更特意录下来作纪念。桌上有沙津、鲑鱼和杂菜三项选择。我先选择鲑鱼,并把一小片放进嘴里,这是我吃过最新鲜和美味的鲑鱼—不用添加任何酱料,只有纯粹的鱼鲜味,更重要的是没有我最讨厌、受不了的腥味!我一吃便上瘾,然后好像上了摩打般不断吃,Doug和Barb还以为我数天没吃饭呢。

然后我们继续倾谈,面对着两位充满智慧、有丰富修习善意沟通经验的老师,我问他们在人生中有否真正感到自己「足够好」?Barb先回应:「我察觉到此刻的我有冲动想提供一个清晰、有信心的答复,但我同时亦察觉到自己有一点困惑,觉得自己未完全想清楚,所以这刻想与自己的未知先相处一下(sit with the unknown)。」一位老师能够察觉到自己的状态,并如此赤裸地坦露自己的未知,实在令我非常敬佩。然后Doug分享道:「有,我有感受到。」Barb追问:「那么你在Raymond这个年纪时,也有觉得自己足够好吗?」Doug回应道:「我在年轻的时候,头脑认知上觉得自己是足够的,但未能够整合(integrate)至身心实践。」我有点不解地问:「那么一个人能够看着大海,享受内心的平静超越头脑的认知,整合至身心实践时是怎样的呢?」Doug想了一会后,提供了一个简洁易明的解说:「这个人会有安全感和勇气,能够持续在人生中出于自己的需要去尝试,不怕犯错,不会不断自责和批评自己的不足。」我一边听着Doug解释,一边看着他身后的森林,想起自己本科就读新亚书院时,身心都处于最佳状态,是多么愿意尝试并在错误中学习,我想我明白了,我满足地点头。我们多聊一会后,便一起回到屋内执拾,然后各自休息。

我很感恩,二十九岁的生日可以在安全的远方享受着内心的平静 — 祝我身心灵健康。
(文/杨思毅)

本期作者陈柏嘉(07 / 中国语言及文学)
现于自学中心供职。时常弄混主业与副业的先后次序。欢迎造访个人网站「介立山房」:https://parkerchan.hk(好耐都唔更新⋯⋯)
(行前规划篇)
意大利给我的印象一向无甚特别。童年时对它的印象不外乎意大利粉、pizza。小学时期,慢慢听闻马可孛罗(生死于威尼斯共和国,后并入今意大利)及他将北方面条、饺子、烤饼带进欧洲而成意粉、意式云吞、pizza的笑谈。后来到中学便是西方历史课上的文艺复兴、第二次世界大战与墨索里尼。再后来已是一所叫「米兰站」的商店,及曾长占国际新闻报导版面的「欧洲主权债务危机」。总之,种种零零碎碎不成片段的印象,都无法使我觉得此地有何突出之处,更莫谈要跟与香港在民族与文化上均有深厚渊源的大中华、长治香港的英国、国际上呼风唤雨的美国、身边很多朋友去得比回乡还多的日本相比了。
来英国留学以前,曾数次独游欧洲。每次都有幸能待上约莫一个月,但最多也不曾游访超过三个国家。不少朋友都很好奇,怎可以整个月都只去过那么少地方而不周游列国?见微知着,如此慢活,也跟我一直以来的生命轨迹相符。在英国完成硕士学位以后,便着手计划毕业旅行,以填补昔年遗憾—一如出国留学亦为当年不曾出外见识之故。旅程目的地本来是在东南欧与北欧之间犹豫。与中华大地相类,欧洲中原向称西方文明源头,而东南欧、北欧则各具特色。前者有「欧洲火药库」之名,又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源;后者则是久闻的高税率、高福利地方,人民生活快乐优渥。结果却是,完成学位后忙于安排母亲来英参加毕业典礼并游览两周(游记已刊于二○二二年十月号《新亚生活》「同题异写」专栏),规划毕业之旅一事只好多番延宕,最终只有约莫一周时间计划约四十天的旅程。
意大利之旅始于一种想象、一次讨论、一个建议、一点比较、一些偶然。既然只有一周做决定并规划,那便放弃国家较小而分散、文化历史上颇异欧洲中原的东南欧。经验所知,跨国之旅会牵涉较多的资料搜集及整理,又是发展相对未成熟的地方,没时间纠缠了。北欧应该不错吧?使用牛津图书馆的公家计算机找到几张便宜的北欧机票(欧洲廉价航空发展成熟),看着哥本哈根四字,蓦然想起 M。M 曾独访北欧且爱之,亦与我一般颇有独游经验,M 大概可在(紧急)计划行程方面给点实用意见,救救燃眉之急。我不敢将 M 算作至为亲密的一二朋友,但 M 仰仗天生的过人观察与分析能力,对物事乃至对我的建言一向鞭辟入里、言必有中,遂致电相询。情理之中而意料之外的是,M 竟在如此不过一小时的对话中,说服我把所有时间全放在此前不曾考虑的意大利。M 论及的几点都令人难以反驳:一、规划时间既缺,宜找个成熟发达且旅游资源丰富的地方;二、我素喜世界遗产,而意国世界遗产赛过号称文明古国的中国,居世界最先;三、深入游一国更胜蜻蜓点水,符合我一贯作风;四、意菜誉满全球,可饱口舌之福(此事在英体会甚深);五、退一万步,若不幸到埗悔恨,转念赴东南欧不过小海一隔乃至陆路可达,是条稳妥保险线且恰好符合我本来规划。
想想,多次欧洲之行,世界遗产每每令我回味再三。在去意大利以前,西班牙东南部的阿尔罕布拉宫(Alhambra)是我见过最动人的宫殿。世上其他殿宇,例如紫禁城,固亦庄严、雄伟、壮阔,但阿尔罕布拉宫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人工雕饰、泉水与繁花相配的花园,当然还有摩尔人及西班牙人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拼凑(或冲突)而成的工艺,教人永难忘怀。于是因利成便,一并决定以世界遗产为旅程主干。网上找来一幅意大利世界遗产分布图,买一张单程机票,订好首两晚住宿点,便满心欢喜踏上旅程。
回想起来,当时整个旅程在计划时无比简单、轻省,可算是多次旅游以来最少时间预备却最宽心的旅程。因为每天只要想着何时、如何到达地图上下一个遗产便够了,其余都没太大所谓。目标清晰,人便充满活着的动力。
这趟旅程,从规划开始便注定了是心渡游。首先是心渡之旅。每次独游总有最多时间遐思冥想,那是与自己复和的第一阶段。要记得,孤独不是独处。孤独是你感到孑然一身、无复倚傍的时刻,而独处是你自我对话的时候。独游路上遇见的人、事、物,都由你一个照单全收,毫无保留。而你因独游而赚得的独处时间,便是你消化并将经历反思内化的过程。其次是深度游。行前咨询一位意大利土生土长朋友,她竟回说要玩意大利本岛两周便够了,三周可连西西里一并完成。最终,在意国逗留五周的我却因四处淹留而在西北只能走马看花,及不得不放弃米兰以东、佛罗伦萨以北的整片东北(因此我至今尚未踏足名满天下、很多人访意首站的威尼斯)。她笑称往后朋友来意游玩应找上我而非咨询她。
最后,便是本文的主题「心渡游记」。不知其他人是如何自处及成长,我存活的唯一方法是把这些经历及反思以文字记下。没有文字,不成自我。或说,没有文字,我的自我是零散、破落、游离、飘荡的。《道德经》谓「远曰反」,最远的出游是最深刻的内在自省。此是心渡游之记,亦是心渡之游记。
是为序篇。

(文/陈柏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