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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題異寫.兩種風景—相遇

「同題異寫‧兩種風景」作者團隊由五位背景不同的校友組成。專欄每期設一題目,由兩位作者各出機杼,自由發揮。五人輪流執筆,每次不同組合,期盼刷出寫作的新火花。

本期作者 陳柏嘉(07/中國語言及文學)

本科新亞中文,受盡良師益友照顧。之後做過研究助理、漂流講師,雖云在社會浮沉跌宕,淺嚐世情百味,終歸甜比苦多。現在在英國某地掛名重返學生生涯,以為可永續暑假。自小喜歡古代世界,總覺得那裏擁有永恆。生命調子永遠慢半拍,學習、思想、擇業、規劃人生,總跟不上時代調子,慢板人生。最大心願是可以一直擁有愛讀的書、愛看的電影、愛賞的景色、愛吃的美食、愛玩的運動、愛見的人、愛寫的題目、愛用的文字,最重要是有時間、有健康去做這種種事情,也希望遇上些道合益友,在這鉅變時代共覓幸福快樂。

苏格蘭予人的印象是遼闊、疏落,與英倫本島的主要王國英格蘭頗異。駕車入境,總覺駛入無邊空寂的天地,墮進悠悠風光、茫茫平野。蘇地緯度高(緯度已達北歐,即比中國、美國更北),又近海,縱是夏中,打開車窗,撲面而來仍是清冽涼風。大山之間總是雲霧氤氳,海岸寒風更是格外陰冷。也許是這種淒涼觸感造成錯覺,蘇格蘭與之相親相殺的英格蘭相比,總多幾分蒼涼肅殺。

蘇格蘭風笛聲音高亢,在室內也許顯得刺耳。然而,民族樂器往往適於野外——尤其當蘇格蘭風笛配以最能代表該地的遼闊原野、高聳大山、陡峭崖壁,一幕幕空闊景色,實在很難不讓人覺得蘇格蘭風笛與地貌簡直是雙生絕配。

不知是心理暗示抑或事實,身處蘇地,蘇格蘭風笛總似在遙遠彼方似有還無地演奏着,伴隨清風,吹滿車箱。那些蒼涼久遠的成王與敗寇故事,看似悠久漠然,卻一路向你奔騰而來。每到一處,總有黯然神傷的故事等待着旅人:那城堡是某王最後據點、那小河是蘇格蘭最後屏障、這戰場埋葬了某將軍的復國夢……聽着濃重蘇地口音的英語敘述,配以哀怨可人的笛音,也許就只有高聳大山、破落老牆、乾枯河床,才承載得起這高攀低涉的樂聲。

大山雖高且霧靄繚繞,細細看來,卻零星散佈着背負大包的攀山客。那是兢兢業業的奮鬥者,與生命展開必敗惡鬥。幸好他們追求的不是勝利,而是戰鬥本身,一場無悔的戰鬥。笛音飄飄,為每個旅人送上不歸的賦別,以綿長悠遠將我們送進另一場綿長悠遠。

尼斯湖也許是蘇格蘭最著名的景點。到埗前聞名已久,總想像許是小小湖岸伴隨小石小山,如此才襯出水怪異相。一旦步臨湖邊,感受卻是大大不同。地圖上看,尼斯湖瘦而甚長,佔地頗廣,絕非小小湖岸。遊人多由西岸中段廢堡臨湖。帶着蘇地各種哀傷故事遊訪,一切爭權奪利、愛恨情仇,都沉積在尼斯湖渺無邊際而淡泊清麗的湖水中。也許每一個來訪尼斯湖的旅客都有一個夢,一個悠遠、綿延上千年的夢。此刻所有夢境都在破落碉堡裏、入雲群山中,伴隨那無語飄蕩的河水,流向廣闊無垠的汪洋。夾湖山色怡人,聲聲風笛,裊裊散入天際。

初遊蘇地,尼斯湖往往是最中點,或說是最遠點,就是去程終末、回程開端。以圖像比喻,就如登山已臨山之最巔,此前即來,此後即去。在這最中點,妳竟與尼斯湖揮手道別。這衷心一句話,為這趟旅程定調。我不解。妳解釋:﹁不會再來這地方了,說聲再見吧。﹂回程車上,妳一如既往穩穩妥妥睡着。景色雖美,妳身後飛馳而過的是千篇一律的群山、濕氣厚重的霧靄、似有若無的笛聲。

這刻,我透過妳的側影觀看窗外流動的大千世界,真切地感受到,生命中的每次相遇都是恩典,而每次離開都是永別。這是古希臘哲學家Heraclitus的思想:「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條河流兩次。因為無論是這條河還是這個人,每刻都在改變,都已經不同。」但與此同時,他也說過:「流變之河的意義不在於萬物恆變故我們無法重遇,而是有些事物只能以恆變來保持不變。」細想這兩句話的意義,我才明白,我倆就算此刻就在彼此身旁,我倆仍在不斷告別,只幸我們仍在不住相遇。我們與他人相遇,也與自己相遇;我們與過去相遇,也與未來相遇;我們與蘇地相遇,也與笛聲相遇。就直覺觀之,蘇地永恆,而笛聲恆變。若以精密科學儀器量度,世上沒有兩道完全一樣的笛聲。也許世上真的沒有永恆不變,因為從來就沒有永恆不變的自我。既然自我恆變,觀照萬物的五官六感,當然亦在改變。以永變之我觀照萬物,自然萬物皆變。然而,自我雖恆變,卻實亦保持不變。這不變就凝固在逝去的自我,凝定在記憶之中、想像之內。每時每刻的幻變無法篡改已成歷史的事實。史實被時間永久封鎖,任誰也無法動搖,只待揭曉。又或在想像之中,那山、那海、那蒼茫湖水、那哀怨笛音,都得以永久封存。我們都是自由的靈魂,縱受教育、成長、周邊環境限制,想像世界對比肉身世界仍是最自由圓足之地。而這自由圓足,正是物事足以在該地保有永恆的最佳條件。

因此,我刻意把這次旅程稱為初遊,期待下次再遊的日子。但我了解妳,妳餘生應該都不會再遊此地,因為妳是個不走重複地點的人。而且,世界很大,尚待到訪的地方可多着。我曉得,也希望,下次再來,我會帶着另一個我愛着、同時也愛着我的人,我倆會在這地牽手、擁抱、漫步、看湖,回憶那些應該憶起的人和事,放下那些不該記着的人和事,分享彼此的永別與永恆、笛聲與相遇。

笛聲悠揚,蕩漾山水人事之間,飄零天地虛靈之際,與每個旅人相遇。我將湖水與笛聲同時封入記憶,讓它在想像之中永存。

(文/陳柏嘉)

本期作者 王昱珊(18/藝術)

於日常之間翻來覆去。主修藝術,副修中國語言及文學,畢業後與友人合租城內小小空間,延續創作壽命。傾向探索人的處境狀態、精神情緒和關係距離。

早上七時三十二分,二號車卡待車處。一名二十來歲穿西裝的女生、一名穿白裇衫的高挑大叔、兩名同校的男高中生、一名女初中生。車廂擠擁,無需緊握扶手便能被其他乘客和書包夾得穩妥,如三文治裏的餡料。餓了,都沒來得及吃早餐便出了門。「本班為線列車,下一站兆康。乘客可轉乘屯馬線……」在靠站前轉一個急彎,車上的人同時往車廂左方傾身。

早上七時三十八分,二號車卡待車處。一名穿格仔裇衫的眼鏡青年壓在一個大背包下駝着背、一名四十歲的捲髮胖女人穿一身黑色工作服在梳整髮型、兩名同校的男高中生分別按着電話發訊息、一名穿着時髦的少女正在補妝、兩名牽着手的夫婦低聲聊天。

車廂擠擁,無需緊握扶手便能被其他乘客和書包夾得穩妥。今天特意早一點起床,吃了個三文治才出門。靠站前轉一個急彎,車上的人同時往車廂左方傾身。

早上七時五十四分,二號車卡待車處。兩名彎着身子的阿公阿婆提着一袋酒樓外賣盒、一名孕婦牽着小孩的手嚷他別亂跑。上學上班的人果然早就跑光了。

車廂空蕩蕩,而我心裏有點着急。昨夜晚睡,今早醒來已是七時半,待會下車後可要用跑的了。靠站前轉一個急彎,往車廂左方傾身,我抓不着扶手,撞倒在車門上。

早上七時四十二分,二號車卡待車處。一名駝背的眼鏡青年在玩電話遊戲、一名穿着時髦的少女又在補妝、兩名男高中生高聲談學校日常、一名二十來歲穿西裝的女生整理領口、一名女初中生背着書包望着路軌發呆。

車廂擠擁,無需緊握扶手便能被其他乘客和書包夾得穩妥。其中一名男高中生成為最後一位擠往車廂的乘客,尚有大半個身位擱在車門之外,唯有轉過身來用背後的書包往內壓。 「唼!」「唼!」後面的嫌棄聲音此起彼落。「請盡量行入車廂中間……」「嗶嗶嗶嗶嗶……」「請盡量行入車廂中間……」「嗶嗶嗶嗶嗶……」車門無法閉上。「喂下一架啦。」穿着時髦的少女在後面冷冷嚷道。剛才月台上的班次顯示器所示,下一班輕鐵將於九分鐘後到達。 「會遲到。 」男高中生語氣有點倔強,繼續用書包往車廂內擠壓。另一名男高中生則向車內嚷道:「唔好意思唔該行入少少吖!」

「嗶嗶嗶嗶嗶……」「請盡量行入車廂中間……」「嗶嗶嗶嗶嗶……」

「得未呀,趕住返工呀。」一號車卡傳來雄厚的聲線,那位穿白裇衫的高挑大叔向這一方喊道。擠在一旁的一對夫婦也皺着眉頭望向這方,望望手錶再互相依靠。站在門前的男高中生不屑地往後瞟了一眼,剛好跟人群中的我對上眼,他又轉過臉去,雙手抱胸站得筆直,面向車廂之外。

此時,穿黑色工作服的捲髮胖女人從遠處跑來,往最接近她的二號車廂衝刺:「哎呀入少少吖唔該,我趕時間呀唔好意思唔好意思!」她以一副欖球運動員的姿態側身撞向車門邊緣的男高中生,男高中生一下子被她推進人群間,穩站於車廂之中。另一名男高中生不禁竊笑。

「嘩你做咩摸我!」車廂裏的二十來歲穿西裝女生忽然受驚大喊,在僅餘的空間裏仍後退了一步,抬頭望向駝背的眼鏡青年。眼鏡青年一臉驚訝,緊張地揮着手說:「唔係呀……唔係……我被佢撞……」他指向在車門前的胖女人。站在我身旁的女初中生見狀,隨即把手抱在剛發育的胸前,瑟縮在我的手臂後方,膽怯地偷望着眼鏡青年。「真係唔係……呀……我唔係呀……」緊張的眼鏡青年開始冒汗,眼鏡片上起了一層薄霧,而西裝女生的怒目裏則強忍着一點淚光。

「列車即將開出,請小心車門……」「嗶嗶嗶嗶嗶……」「砰!」車門順利關上。

車廂較平日更擠擁而安靜,無需緊握扶手便能被其他乘客和書包夾得穩妥。寂靜的空間裏充滿你來我往的目光。「本班為505線列車,下一站兆康。乘客可轉乘屯馬線……」在靠站前轉一個急彎,車上的人同時往車廂左方傾身。

(文/王昱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