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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題異寫 ‧ 兩種風景 — 瓶頸

「同題異寫 ‧ 兩種風景」作者團隊由七位背景不同的校友組成。專欄每期設一題目,由兩位作者各出機杼,自由發揮。七人輪流執筆,每次不同組合,期盼刷出寫作的新火花。

本期作者張瑩(17/中醫)

在學思樓生活了四年。寸心中醫創辦人,平生最大願望是世上再無病人,順理成章結業大吉。致力於推廣正確中醫常識,希望人們都能了解自己身心狀況更多,也懂得在需要的時候求助。現與丈夫及四隻愛貓居於香港,過着忙碌而快活的日子。

「醫師醫師,我公司的醫療保險只有每張收據二百元的限額,麻煩你把今天收費分開出收據可以嗎?」

「聽說針灸豐胸能連升數『級』,針灸減肥更可以瘦幾十磅,醫師你幫我多下幾針,讓我一邊豐胸一邊減肥可以嗎?」

「醫師,我真的很頭痛,給我一星期病假休息吧。」

這些問題,在創業第八年的今天,仍然不時遇到。每次應對的感覺都大同小異,不至於被冒犯但略有不適,又需要來回斟酌解釋的深度和態度,有點累。這些問題出現的時機也很吊詭,總是在開支特別大或收入特別差的月份,帶點利誘的意味。我多次自問,讓我不適的原因何在,卻總是理不清千頭萬緒。是因為覺得一直堅持的價值被挑戰嗎?還是自我質疑?最近發現創業狀態進入瓶頸,不論是熱誠還是業績都不上不下,很是尷尬。而發現瓶頸的契機,在於我總算想通了我的不適和矛盾在於:經營診所等於營商嗎?我能既是醫師,又是商人嗎?

如果我是純粹的商人,經營中醫診所實屬不錯的一門生意。把門面裝點得文青風一些,聘請數位醫師坐陣,經驗不拘,只需外貌和口才不錯,即可拍短片介紹中醫常識。幸運的話就會引來媒體訪問或邀稿,不然也可以邀請KOL介紹,增加知名度。服務方面當然要推出針灸套票、痛症療程、暖宮養顏組合和最皇牌的減肥豐胸套餐,再與保健品供應商合作,售賣各種祛濕、烏髮、強健體魄等一系列「縱使治不好亦吃不死」產品。中藥用來貨價最低的品牌也沒關係,反正安全就好,更要限制醫師不可處方太大藥量,要顧及成本,不然就從分成中扣減薪金來貼補;如果要開「珍貴藥材」,藥費當然也要再加數十才公平。顧客是上帝,要求「拆單」當然盡量滿足,病假證明亦是多多益善,更可順勢多開幾日藥,何樂而不為?每年必定加價一次,來貨貴又有通脹,醫師也要隨經驗加薪嘛。但實情是既然套票已經賣了,顧客又不會走,一批接一批地更換初出茅廬的醫師才可大大節省成本啊。

可惜我是醫師。還是一個沒甚麼商業知識的醫師。堅持不賣套票,是因為治病實在難論次數。若我賣出一套十次針灸套票,難道還要在內心計算着每次醫好到甚麼程度,才能讓病人感到有好轉之餘又未完全痊癒,而會再多買一套嗎?這實在太過荒謬。堅持用品質最好的中藥,是因為藥效真的顯著很多,而病人也反映極易溶化、味道易入口。即使來貨價比較貴,但醫師用得高興,病人也服得開心,還是十分值得。租金、人力成本和藥物成本一直增加,但還是選擇凍結收費的原因是,心知若再加價,就會有一小部分收入不豐的病人無法再來求診。堅持不做遊走灰色地帶的事,是因為希望堅持做自己,不想為了討好病人或增加業績而扭曲價值觀。

如此一來,業績自然有所限制。自覺創業至今仍算順利。我對順利的標準為:不必放棄我的堅持而能準時交租、發薪。雖然這個標準一直能夠達到,但與同業相比,就十分不夠看了。熱誠退減的時刻,還有在我解釋利弊過後,信誓旦旦地說不會參加市面任何中醫減肥豐胸套餐的病人,卻還是抵不住誘惑,最後因外院治療不當而變成久瀉不止,回來求診希望我可以為其重新調理。眼看着別人就此進帳數萬元卻治壞了也不必負責,心中的魔鬼像要衝破瓶頸而出:你也可以啊,你何不也賣個一萬幾千的套票呢?反正沒有「包生仔」的,瘦不瘦得下來很難說嘛。何必諸多堅持,錢讓別人賺了,還要替別人擦屁股,很高尚嗎?

在任何精神困倦的時刻,我總愛讀錢穆先生不同場合的講稿。這一段很能安慰我和我瓶頸中的魔鬼:「居住有境界,人生亦有境界;此兩種境界並不同。並非住高樓美屋的便一定有高的、好的人生境界,住陋室茅舍的便沒有。也許住高樓華屋,居住境界好,但他的人生境界並不好。或許住陋室茅舍,他的居住環境不好,而他的人生境界卻盡好。要知人生境界別有存在。這一層,或許對青年人講,一時不會領會,要待年紀大了、經驗多、讀書多才能體會到此。」讀完後,魔鬼暫且退場,瓶頸也好像沒那麼窄狹。果然還是得多讀書啊。

( 文 / 張瑩 )

本期作者 楊思毅(17 /政治與行政學)

喺香港土生土長嘅複雜性創傷後壓力症候群(Complex PTSD)倖存者。二○一二年入新亞後,有幸結交到嚟自五湖四海嘅好朋友、職員同老師,令佢即使跌跌碰碰,都有人互相扶持。臨畢業前,由於一位好朋友自殺身亡,加上家庭同學校嘅童年創傷,令佢對心理、輔導學同情緒教育漸漸產生興趣,後來加入Teach For Hong Kong 喺基層小學教咗一年書,望到唔少學生同佢細個好似,因為屋企同學校冇教,所以唔識講自己感受,影響社交同學習。二○一八年,佢同另外兩位中大校友創立非牟利機構JUST FEEL 感講,希望喺香港學校同家庭推廣「善意溝通」同「社交情緒教育」,凡事「先處理心情,再處理事情」,令每個小朋友成長得更幸福。

一、雄心壯志 眼高手低

在二○一八年,二十四歲的我與兩位拍檔一齊創辦「JUST FEEL 感講」,縱使我父母根本不理解、不支持我,我深信我們理想的世界是重要、有意義,值得燃燒青春去嘗試、尋覓的。所以我沒有理會父母的意見——幸好,我兩位親愛的姐姐比較開明,願意在信念、金錢上支援我。畢竟創業初期,人工非常低且不穩,最開初兩年,我更會直接與約我吃飯的朋友說,我真的沒錢,所以如果那頓飯人均多於港幣五十元的話,請不要約我。朋友都很理解,願意遷就我;或者不願遷就我的,就沒有約我了,哈哈。這也好,不要勉強任何一方,吃頓飯是求開心,何必難為彼此。

窮還窮,當時精神和志氣飽滿,還記得和拍檔們談起理想的教育如何幫到學生察覺、表達自己的感受和需要,與自己健康的關係,找到其潛能,發揮所長,繼而與他人建立良好關係,一起身心健康地成長;我們努力思考、激辯現時教育有甚麼問題,我們可以做甚麼去改變……我們是多麼的意氣風發——好聽的叫做有胸懷大志,難聽的叫做不知天高地厚。不過,哪個創業的人不是對自己或世界懷着一些堅持、信念,才會鼓起勇氣去創業呢?只不過,擇善固執和冥頑不靈只是一線之差。我們逐漸做到一點成績,也於二○一九年開始租用我們第一個辦公室——旺角The Wave Coworking Space一間房,並在二○二○年正式聘用第一位全職員工(感激她願意接受我們的極低薪崗位),令我和拍檔可以更專注於思考、籌劃機構的中長遠發展,終於在同年年中成功與陳廷驊基金會結為「核心伙伴」,令機構有資源擴充團隊至約八個人。擴充之快,令我和拍檔既興奮又緊張,一方面想大展拳腳,另一方面又因為團隊的越加激烈、頻密的爭拗有時變得步步為營——總之就是很掙扎,矛盾吧。那大半年的經歷,是我人生很重要的成長關卡,之後我才了解原來算是「組織內傷」,借助曹文傑博士的支援帶領機構以善意溝通開展「慶祝、哀悼與學習」此過程,嘗試修復人性、修補關係,重建信任,令我們團隊可以重新上路,也令我告誡自己切忌「眼高手低」。我後來把這段歷程記錄並成功申請取得朝邦文教基金會二○二三對話影響力獎。[1]

2020年5月團隊合照

二、管理團隊變動

二○二一年底後,團隊有段時間變得相對穩定;我們找到得更多同路人、前輩在不同層面支持機構,令團隊可以有能力改良「感講夥伴學校計劃」,以更有效、符合成效益的方案,回應學界越加迫切的需要,支援學校建立同理心校園文化,促進學生身心靈健康。

直至二○二四年中,我的拍檔離開機構全職崗位去尋找他其他人生的路向,機構開始變得動盪,逐漸有成員考慮離開機構——因為我以前和拍檔一起擔任執行總監時,我倆性格、能力非常互補,從而有效帶領機構發展。他離開時,有不少團隊成員直接跟我說,擔心我一人不足以有效管理團隊、帶領機構前行。老實說,我聽到他們如此坦白,我也百感交集。一方面,我有羞恥、慚愧和無助,嗯,我確實力有不逮;另一方面,我有感恩和釋懷,縱使面對權力較高的我,因團隊文化可向彼此表達不滿。這樣既能促進我成長,亦鞏固共同信念,基於善意溝通信念的團隊協作文文化:「Speak the Truth with Care」。

2020年10月, 與陳廷驊基金會結為核心夥伴後的團隊合照

三、皇天不負有心人

幸運的是,我們於二○二四年底收到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的邀請,參加由香港賽馬會信託慈善基金策劃及捐助的「賽馬會友夥計劃」,此計劃旨在支援香港小型非牟利機構,包括研究、能力提升工作坊、配對社福界導師提供諮詢。完成之後,機構有機會受邀申請,可嘗試向香港賽馬會信託慈善基金申請能力提升(Capacity Building)資助。這計劃對我們和其他中小型非牟利機構來說,可謂「天降甘露」,因為近年來,業界除了陳廷驊基金會的「核心夥伴計劃」 [2] 和「雪中送炭計劃」 [3] ,其他大部分資助都是典型的項目資助(Programme Fund),不會願意資助機構其他需要,例如人員培訓、系統建立等等,令不少非牟利機構相對難以收支平衡。事實上,社眾益聲 [4] 就曾經製作一條名為「〈打破「焗」限〉:全額資助非牟利機構的原則」的短片 [5] ,講述根據Centre for Asian Philanthropy and Society(CAPS)的調查,只有百分之四的香港非牟利機構得到營運支出的持續資助。我們都渴望改變這種狀況——要改變,須要各方齊心協力,其中以下四點與我親身經歷非常相關 [6]:

①專業人才的價值:非牟利機構需要各方面的專業人才,如財務、募款、傳播等領域的專家,這些人才能提升管理效率,確保機構的透明度與公信力。

②運用善款的智慧:捐助者應理解資金的運用不應只聚焦在項目本身,更要涵蓋機構的整體營運支援,唯有如此才能確保項目的可持續性。

③設備與環境的必要性:成功的非牟利機構如同一間麵包店,其營運環境與設備不可或缺。良好的工作條件能有效提升員工效率與項目執行力。

④彈性的資助方案:資助人應考慮長期且具彈性的資助方式,以協助機構適應不斷變化的社會需求。

最無奈的一次,是有潛在資助者看着我提交的計劃書好奇地問我:「為甚麼你們的成員要發放薪酬?」那刻才知道,原來有人以為非牟利機構是義工,不用發薪吃飯支付租金的。我知道難以改變他固有的想法,所以也沒有勉強說下去;我們機構,也和這個界別不少機構一樣,很多時候為了資源,會在未充分建設、準備好內部的架構、系統、領導培訓、人員配置等等,就「chur」(強行弄)項目出來。自問在這個情況下,我們也算做得不錯,但也苦了團隊,而且不可能長期這樣繼續下去。所以,當一個計劃的定位是支援我們提升機構Capacity(能力),我是非常驚喜和感恩的。

2022年8月團隊合照

四、認清瓶頸 是解決瓶頸的第一步

至今我們上了數堂,在各老師和馮啟民前輩 [7] 的引導下,我和董事會成員、其他團隊成員共同思考、找出機構的瓶頸,在內部凝聚共識,更有效地思考接下來的發展。當中最令我醍醐灌頂,就是「Leadership and Governance」、「Sustainability」兩節的內容,都回應了我最近大半年的苦惱,但缺乏知識和框架去理解、說明的「瓶頸」。例如,非牟利機構生命發展階段(Nonprofit’s life stage)從Start-up Stage走到Growth Stage-Formalisation,有很不同的需要和策略優先項目(Strategic Priorities),例如Growth Phase需要「更完善的結構、操作程序、手冊、資料庫等」——這也符合馮前輩與我們諮詢時說的——我們團隊早年都全神貫注地「衝項目(衝programme)」,所以我們做到一點成績,但仍因為如此,我們忽略了機構、組織營運必須兼顧的行政面向,埋下了我們現時協作和發展的瓶頸。他跟我們分享,這是不少新晉小型機構常見的情況。我聽到之後,有點釋懷和共嗚,因為「What got us here won’t get us there」——令我和機構可以在Start-up Stage成功的元素,很有可能不會令我們在Growth Stage成功,所以我們需要先認清這個情況,清楚此刻有甚麼限制,從而思考機構要繼續走下來的話,我和機構需要有甚麼調整、突破。

2024年8月團隊合照

五、慶祝哀悼 恢復人性

在推動社會轉化的歷程上,我們會面對很多的自我懷疑、無力、沮喪、迷惘……縱使我未完全察覺、接納這些情感,但我深信,我的意識正在準備與他們共處,而我與自己約定:我要在四月安排一個半晝,與自己的感受、需要同在,為自己舉行一場「慶祝和哀悼」的儀式,慶祝自己滿足了需要,哀悼自己未能滿足的需要,恢復我的人性。接下來,憑着我們機構的共同願景和信念、堅持及智慧,我們能夠在Formalisation的路上走得更穩、更定的。希望我之後有機會可以在這裏與讀者們分享最新的發展呢!

( 文 / 楊思毅 )

注釋

[1] 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閱此文:〈香港第一家致力非暴力溝通NPO 的療傷與修復故事-JUST FEEL 感講篇: 【感講同理心機構文化計劃】〉,https://www.justfeel.hk/post/香港第一家致力非暴力溝通npo的療傷與修復故事-just-feel-感講篇-【感講同理心機構文化計劃】

[2] 詳見:「Promoting Compassionate Communication & Social and Emotional Learning in Schools and Families」,https://dhchenfoundation.com/initiatives/just-feel/

[3] 詳見:「Sustaining Nonprofits through Challenging Times」,https://dhchenfoundation.com/initiatives/project-fuel/

[4] 社益眾聲(Voice for Social Good)是由十二位女性領袖組成的非牟利團體,致力於幫助應對非營利組織在疫情期間面臨的巨大挑戰。

[5] 影片見:https://youtu.be/gMbJZJJpuJQ?si=45WneiRHPo7TN0SO

[6] 感謝 NoteGPT 協助總結影片內容。

[7] 神奇的是,馮啟民前輩也是新亞校友,所以我們一見如故呢!